边界感的消失,很容易引人不安。有人在新开馆的西安碑林博物馆,感受到了这种不适。
5月12日,完成改扩建工程的碑林博物馆向公众开放,很快就有人发现这里部分唐代文物原件裸展,“游客触手可及”,著名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在之前的老展厅内,有一块玻璃覆盖其上作为保护,“但现在就等于是完全裸展,没有任何保护,所谓的保护就是每个展厅派一个保安巡回”。而保安巡查又偶有疏漏,“我许多次尝试以手触碰(并未物理触碰),未遇一次保安提醒”,一位参观者在开馆第二天忧心地发文。
文物是历史长河的遗珍,我们有幸拾获它们,却并不真正拥有它们。保护好,并将它们传递给下一代才是我们真正的职责。这件事理应引起更多人的重视。但是需要明确的一点是,“加盖玻璃罩”,并不是保护文物的唯一办法。巴黎卢浮宫里,刻在黑色玄武岩上的汉谟拉比法典并没有被层层罩起;河南嵩山脚下,“汉三阙”四周也仅有一条细细的栏杆隔开它们与参观者。
一个或许违反常识的事实是,对于碑刻等石质文物,加盖玻璃罩的作用可能适得其反——如果没有合适的恒温恒湿系统,玻璃罩内的微环境给石质文物带来的破坏,可能远大于参观者伸手触摸。
而且,博物馆爱好者或多或少都体会过参观热情被一块玻璃挡住的时刻——如果展柜玻璃反光,身后攒动的人头和头顶炫目的灯光经过反射,将先于文物进入视野,或永存于照片中。而一块能够提升参观体验的低反射玻璃并不是所有博物馆都能轻易配备的。根据2024年10月中国政府采购网发布的《中国国家博物馆恒温恒湿低反玻璃金属展柜采购项目中标公告》,国家博物馆采购了28组恒温恒湿低反玻璃金属展柜,价格为565.86万元。
博物馆应当用更合适且经济的方法展示、介绍文物。有人说,博物馆是人类昨天的脚印、今天的镜子和明天的根基。从过去大家贵族收藏为主的馆舍,到现在承担展示和教育功能的公众场所,开放,是数百年来博物馆发展的一条明显脉络。图书馆曾被博尔赫斯称为“天堂”,博物馆也不遑多让。海伦·凯勒在她那篇著名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中说,如果有三天视力,她要把其中一天留给博物馆,她要在那里“对整个世界,从古到今,作匆匆一瞥”“看人类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看历代的兴衰和沧桑之变”。
我们刚刚度过第49个国际博物馆日,本次国际博物馆日主题为“快速变化社会中的博物馆未来”。在一个快速变化的社会,博物馆不仅要做过去的守护者,也要做未来的参与者。对很多博物馆而言,保护和展示是一个两难的问题。有因此缩小展品规模的,亦有因此限制参观人数的。但是海伦·凯勒所渴望的一瞥,应该是不同时代所有关心历史、关心人类命运的人理应享有的权利,因此,我们期待博物馆的门越开越大。在这个意义上,碑林博物馆新馆让人们走近文物的尝试应该被鼓励而不是被苛责。
但是亲近不意味着没有边界感。红星新闻记者曾去碑林博物馆新馆探访,在展览入口处,记者亲眼见到一名刚迈进展厅的男子,伸手触摸了一幢古代雕像,并发出“这都包浆了”的感叹。
这不是碑林博物馆独自面对的问题。我国众多的碑刻、石窟等文物,除了要经历极端天气带来的风雨洗礼外,也要面对突增的游客带来的复杂挑战。在旅游旺季的响堂山石窟,我曾见过雕塑上拂过大大小小的手,巩义石窟里国内仅存的帝后礼佛图,有时也难逃部分游客的触摸。这些文物前面,都放着“禁止触摸”标识,但是这条明显的底线,并没有被所有人守住。
如果参观文物是一次与历史的互动,那么这段关系的成功与否,并不能仅仅依靠一方的克制与退缩,而需要博物馆等文物保管机构与参观者的共同维护。
这是一个让人耳边生茧的话题。“汉三阙”之一的太室阙前,立有民国时期当地提醒游客禁止刻画的标语;长城的城砖上那些歪七扭八的刻画,提醒我们曾经存在过一段“野蛮”的旅游时光。如今,参观者的素质整体提高,但是面对文物时,那条底线依然很难称得上坚不可摧。总有人觉得,摸过才算来过,拍照才是看见,打卡就算参观。
可实际上,碑林需要的是我们把碑文刻在心里,而不是把手汗印在石上。当博物馆等场所的大门越来越开放,那条与文物的边界,应该更清晰地刻画在每一位参观者的心中。
这条边界,阻拦的是对一个千年前雕像来一次“乖,摸摸头”的冲动,阻拦的是文物前点亮刺眼闪光灯的快门,阻拦的是博物馆里长时间的直播和夸张的表演。这条边界是比玻璃罩更有效的保护,这条边界就是文物乃至文明从我们这一代向下一代流淌的一个起点。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