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崇达新作《我人生最开始的好朋友》以泉州东石镇为纸,用十二只鸭子、一只瘸腿母鸡和漫天鸽群作墨,在咸腥海风的浸润下,写就了一部关于生命教育的“非典型教材”。当城市文学执迷于解构人际关系的疏离时,这位从闽南走出的作家,选择俯身与童年的自己对话——在龟裂的牡蛎壳、发皱的渔网与动物温热的呼吸间,打捞那些被现代文明遗忘的生命真相。
五岁的黑狗达蜷缩在闽南大厝的天井边,指尖摩挲着外婆葬礼白幡的流苏。阿太挑着箩筐登场的身影,成为全书最鲜活的隐喻——前筐里十二只黄绒鸭子扑棱着“你外婆在鸭子里”的谎言,后筐中却沉甸甸地坠着闽南人对生死的豁达。这个过早尝到离世苦楚的男孩,第一次触摸到生命的温度,意外从动物朋友身上获得了最丰沛的情感教育。小说的生命叙事通过动物完成三重构建:台风夜瘟病夺走了十一只鸭子,幸存的小白每天蹲守学校墙脚等待黑狗达放学,与恶霸火鸡缠斗,成为他形影不离的“会飞的保镖”;母兔被隔壁小黑狗咬死后,公兔佐罗用三个月策划反击,最终用三次精准蹬腿划开仇敌的眼睑,诠释“侠义”的锋芒;黑咪吞下毒鼠后仍撑到父亲归家才咽气,用最后一声呜咽称量“责任”的重量。这些不会说话的“动物朋友”,构成了比教科书更鲜活的生命课堂。
如果说动物是黑狗达的情感启蒙,书中那位会与太阳说话的百岁阿太,无疑是闽南民间智慧的化身。她教孩子用菜叶遛鸭的姿势,与渔民撒网的弧度如出一辙;给老母鸡办葬礼时念叨的“好走顺行”,和送别远洋船员的祷词别无二致,甚至在屋顶与鸽子讨论天气。当现代教育还在争论生命课的形式时,阿太早已把课堂搬进自然,这些看似离奇的行径里,藏着闽南人特有的生命观:所有生灵都是厝边头尾(邻居),都值得用“交陪”(交往)之心相待。当阿太指着海上白雾说:“很多我们想念的人也在那儿。”也是将死亡叙事暗藏在潮汐永续的循环中。
蔡崇达对闽南元素的运用无比精确,他的作品总是逃不开被海风腌渍的故乡记忆。书中那些裹着头巾挑海蛎的渔妇、屋檐下垂挂的鱼干、深夜归港的渔船汽笛,共同构成了闽南文学的传统记忆。书中反复出现的“等待”的意象,更是闽南沿海的生活常态:等父亲归航的黄昏,等台风过境的深夜,等鸽子认巢的黎明。这种浸泡在等待里的童年,被作者转化为独特的叙事节奏——就像闽南渔歌的拖腔,在看似停滞的节奏中积蓄力量。
在技术文明改写渔村作息的如今,蔡崇达笔下的东石镇依然保持着某种倔强。父亲的中风、加油站的凋敝,这些现代性创伤的治愈良方,不是来自城市医院的精密仪器,而是源于阿太从田埂采来的牛奶草、黑猫守护的油桶。在“鸽子米点的天空”一章中,作者让化疗的父亲与认巢的鸽群形成对照——当现代医学用PET-CT扫描病灶时,鸽子正依靠神秘磁场寻找归途;当小白因鼠药死亡引发“是否继续养动物”的争论时,阿太用“世间若没有死,生就挤得没处落脚”的俚语消解焦虑;当全球化浪潮冲击小镇时,认厝的鸽子成为文化根性的隐喻。这种反启蒙的叙事策略,暗示着作家对乡土文明价值的重新确认,在现代化语境中获得新的解读维度。
当米点带着鸽群穿越冷空气飞回屋顶,这个画面成为全书最温暖的注脚。在机器测算导航的时代,鸽子依然靠神秘磁场寻找归途,就像在高铁缩短距离的今天,文学依然需要回到生命出发的地方。蔡崇达用这本书完成了一次认厝之旅——不仅认物理意义上的祖厝,更是认领那些被遗忘的生命课:如何与一只猫共享黄昏,如何从一只鸡的决绝里读懂尊严,又是如何从一只兔子滞后的复仇中理解情感与回忆。《我人生最开始的好朋友》或许可以看作闽南版的《小王子》,只是玫瑰换成了鸭子,B612星球变成了台风频顾的沿海小镇。当城市儿童在虚拟农场喂养电子宠物时,那个追逐鸽群的闽南少年提醒我们:真正的生命课,是在和蚯蚓分享雨后泥土、与壁虎共守夏夜灯光的过程中完成的。就像阿太说的:“你要让它们知道你和它们是一起的,它们就会跟你一起了。”这或许正是文学该有的模样——不是高高在上的启蒙,而是蹲下来,让裙角沾满鸭群的绒毛与咸湿的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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