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部清代记录边陲海岛的方志,林焜熿纂辑、林豪续修的《金门志》无疑具有独特的史学价值,不仅因其填补了金门建制史的空白,更因其编纂背景、体例创新与内容深度,使其成为研究中国海疆史、军事地理及闽台海洋文学的重要文献。
孤岛志书的诞生与使命
承袭宋元,明清时期金门隶属于福建布政司泉州府同安县,旧称“浯洲屿”“浯洲”“仙洲”等;岛呈哑铃状,由金门、烈屿两大岛及浯屿、大嶝、小嶝等小岛组成;全岛面积133平方公里,小于平潭、东山两海岛,稍大于厦门岛,为福建第三大海岛。
“金门”定名肇始于明初海防体系建设。明洪武年间,江夏侯周德兴巡视东南海疆,以其地“内捍漳泉门户,外控台澎咽喉”,奏请筑城设卫,号称“固若金汤,雄镇海门”,始称“金门”。此命名过程实为明代海防战略在地理命名上的典型体现,与永宁卫、镇海卫等军事建制共同构成明清东南海防体系。
金门岛虽小,却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明代科举鼎盛时期,同安县进士名录中金门籍占比逾四成,故有“无金不成同”之谚,尤以琼林蔡氏、汶水黄氏等科举世家为著。清代,岛民从戎者众,武将辈出,有“九里三提督、百步一总兵”之说。然金门长期无独立方志,《同安县志》和《泉州府志》有关金门的记述亦不多,文献散佚非常严重。
金门岛现存第一部完整的地方志书为清光绪八年(1882年)的《金门志》刻本,林焜熿纂辑、林豪续修,首页有“金门志十六卷”的大字,左侧有“光绪壬午年开雕”“板藏浯江书院”两行小字。林豪(1831—1918年),福建金门后浦人,曾任福建澎湖文石书院山长,清同治元年(1862年)渡海赴台,纂有《东瀛纪事》《澎湖厅志》《诵清堂诗集》等。连横在《台湾通史·流寓列传》中将林豪与郁永河、蓝鼎元、陈梦林、吕世宜等人并列。其父林焜熿早年从周凯修《厦门志》,深感金门“险要尤甚”却无志书存世,遂自任采访并搜讨志籍,纂《金门志》,惜迟未开雕,迄至同治年间,林豪继承父志续修,增补七成内容。经一波三折,《金门志》在当地士绅募求捐刻下于光绪八年(1882年)正式刊行。
《金门志》继承《厦门志》的传统,在金门留下一支史学传承。这部志书始修于清道光十年(1830年),两代人整整52年心血浇筑终成此志,林氏父子在保存金门重要文献上厥功甚伟。《金门志》以“存史资治”为宗旨,既补文献之缺,亦为守土者提供治理依据,体现了方志“经世致用”的传统。此外,林氏父子亦着重强调志书的道德劝诫功能。对于编撰地方志书的目的和使命,林豪认为“地志,官书也,以存一方掌故,以示千秋鉴戒”。由此可见,林氏父子强调方志的存史和教化两大功能。
体例创新与地方性书写
林焜熿编纂的《金门志》虽以周凯《厦门志》为蓝本,然在体例架构上突破传统“三书体”范式,创新性采用“准纪传体”架构,即以“录”取代纪,以“略、考、志”等取代书,保留“表”及“列传”,并精心绘制金门全图、浯江书院图、金山书院图、奎阁图等“图”。
林豪续修时也非简单沿袭,而是进行大胆创新,如新增志书卷首前的短序、人物传后的附论及卷后的议论。后借由《淡水厅志》《澎湖厅志》的编纂实践,林豪将金门方志体例移植到台湾,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种跨越海峡的方志编纂传统,在构建闽台文化共同体的话语体系上功不可没。
编纂内容方面,林氏父子特别注重地方性书写,凸显金门的地方独特性。其《兵防志》增设“岛屿礁汕”条目:以防海为重,收录了夹屿、草屿、变山、董屿、复鼎、中礁、翁礁、东促、南槌、乌沙汕、海翁汕等数十个条目,并加以注释;对于同名的岛屿,特地注明了方位,记述甚详,填补了此前文献的空白。其《风俗记》增添许多地方性的资料,如在上元节祭祀“东施娘”的习俗方面,《厦门志》中也有收录,但仅三言两语作简单交代,《金门志》则有详细记载:“上元祀神……闺女赛紫姑,歌词唧哝,俗呼为东施娘。词曰:东施娘教侬挑,教侬绣、穿针、补衣裳。”林焜熿因本地人的身份,对于地方信仰的细节颇为熟稔,描述也较为细致。
林豪在续修时明确提出“《厦门志》有的,《金门志》不必重复”,遂把目光聚焦在补充道光十六年(1836年)后金门所发生的地方重大事件上。如清咸丰元年(1851年)金门育婴堂的创建、咸丰三年(1853年)小刀会黄位与黄德美等人入侵厦门与金门事件。
设立育婴堂是明清以来各地士绅相当重视的社会事业之一,地方士绅往往通过兴办育婴堂等慈善事业,向民间普及儒家传统价值信念。此前在福州、泉州、漳州诸府,甚至厦门、安海等处皆有人兴办,而独金门缺如。林焜熿在募建金门育婴堂一事上相当投入,曾写《劝建金门育婴堂疏》向社会各界劝募,并在落成之后亲自撰写《育婴堂碑记》记其兴建始末。这两篇文章都被林豪收到《艺文志》中,使金门育婴堂的倡建过程留有较详细的记录。
林豪把小刀会起义编入《旧事志》“纪兵”篇,记载了起义军于咸丰三年(1853年)六月十六日进攻金门后浦的详细经过,凸显了晚清东南沿海的社会矛盾与海疆治理危机,颇有史料价值。这种“因地制宜”的编纂策略,既继承了章学诚“方志乃一方全史”的理念,又突破传统方志的程式化书写,是《金门志》别树一帜之处。
军事地理和海疆治理的微观镜像
金门地处福建省东南沿海,屹立于台湾海峡之中,与厦门互为唇齿,又与澎湖、台湾相连,素有“海疆锁钥”之称。《金门志》开篇即强调金门“控引漳泉,襟带台澎”的地理定位,《分域略》详细测绘金门与厦门、台湾本岛的距离,对金门、厦门两岛的关系,金门与台湾、澎湖的关系,都做了比较具体的描述,从地理形势到历史沿革上都收录了众多可贵史料。
《规制志》记载:“金门地虽褊小,然洋洋海表,足以控台、澎而藩内郡。明建石城,设一千户镇之。其时海口沙汕浮实,地势包藏,船可常泊。”凸显出金门作为海峡咽喉要道的战略价值。金门作为战地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时期为防止沿海地区的倭寇侵扰,而设置千户所等军事组织,可见其军事战略地位的重要。《金门志》从历史纵深层面揭示其从边陲海岛到战略要塞的嬗变轨迹。
周凯在《金门志》序言中直言:“无金门则厦门孤悬海岛。”亦强调其作为“台湾外捍”的军事意义,这反映出清代士人对海疆治理的关切。《金门志》详细记录了明清两代的海防体系及金门从明代料罗湾海战到清代海防体系的演变,将金门属于海防重地的地方特色表露无遗。林豪续修《金门志》时特别对《兵防志》进行补充,主要也是鉴于当时海防已经日益重要。《兵防志》详载明清两代兵制演变,记录明永乐至清同治年间金门水师建制沿革,其中明成化十八年(1482年)“置巡检司,战船十艘,弓兵百二十人”的原始档案,揭示了明代海防从卫所制向专业水师转型的早期实践;此外还系统地记载清代金门炮台分布、兵力配置及海防策略,为研究闽台军事史提供了第一手资料。
值得注意的是,《兵防志》载有林豪在新改营制方面发表颇为重要的议论。林豪对于在同治五年(1866年)将金门总兵改为副将,以及将金门右营弁兵移设湄洲一事认为不妥。他在《兵防志》卷末,缕叙金门全岛以及附近之洋面概况、水道分布与港汛所在等,其结语为“协镇一营,未免鞭长莫及;绸缪未雨,是在留心洋政者”,要求当政者重视金门兵防,要看到在裁金门镇改置金门协后兵力不足的问题。
这样颇具大局观的议论,让泉州知府章倬标大为赞赏,并在为《兵防志》所作的序言中说:“与《厦门志》相辅而行,有心洋政者,亦可备指南之一助云尔。”今人亦可由此得见清廷是如何通过军事布防与行政建制来强化对边缘海岛的控制。
海洋文学史料的多元载体
《金门志》大量收录家谱、碑刻、私人著述等文学史料,既有闽南传统诗文作品,又有台湾移民文献,展现出清代闽台文化交融的趋势。
《艺文志》在“著述书目”篇上吸收四库全书提要的编辑方法,使得书目内容更为充实,为研究诗文版本的流播提供了重要的史料。志书对著述书目的整理,引用较多金门当地先贤的著作,如蔡献臣《清白堂稿》《同安县志》、洪受《沧海纪遗》、卢若腾《留菴文集》《岛居随录》《岛噫诗》《浯洲节烈传》等,保留了部分散佚文献的线索,具有辑佚与校勘价值。
在文章选择上,《艺文志》中辑录大量海洋诗文,如蔡献臣《泛海歌》、卢若腾《澎湖文石歌》,以文学笔触再现了航海体验与海岛生活。《鼓冈湖春禊序》《啸卧亭记》《浯洲节烈传序》等作品直接反映了明清时期金门文人的创作风貌,也展现出杰出的写作技巧。诗歌作品中,金门的章法寺和啸卧亭主题占有相当的部分,如《雨中宿章法寺》《章法山房》《登啸卧亭分韵》等,一方面展现出金门深厚久远的文学底蕴,另一方面又彰显出金门在军事地理上的重要地位。
在本岛风土人情的描述上,所辑录诗歌几乎涤去关于海岛残酷生态的描写,只遴选金门民众安居乐业题材的作品,如《浯江竹枝词》《登董屿》等。这些都为闽台海洋文学的研究提供了珍贵素材。在文献征引方面,《金门志》创造性地将航海歌谣、船工口诀纳入正史体系,如收录的《针路歌》“丙午针五更取澎湖”,用民间文学的形式保存了珍贵的航海史料。
《金门志》作为一部地方志书,其价值已超越传统地方志的范畴。它既是清代金门社会的全息影像,更是研究中国海疆史、军事地理、明清海洋社会及闽台海洋文学的重要文献。正如志书《凡例》所言“志乘之作,非徒备掌故,所以昭法戒、启后人也”,金门的历史记忆正等待着新时代的解读与传承!
(作者单位:三明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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