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别传》 陈嘉映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出版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有一句名言:“一提到希腊这个名字,在有教养的欧洲人心中,尤其在我们德国人心中,自然会引起一种家园之感。”在跨文化的今天,因希腊这个名字引起家园之感的或许不只是德国人,还有中国人。陈嘉映在《希腊别传》自序里说:“古希腊离我们年代久远,但我们理解希腊往往易于理解基督教世界。希腊人是‘此世’的,像我们一样。”这话已透露出几分“家园之感”了。不过,“感”和“知”毕竟有所不同。若要了解希腊和希腊文化,我们通常还是通过西方人的著作,如瑞士雅各布·布克哈特的《希腊人和希腊文明》、英国基托的《希腊人》、美国依迪丝·汉密尔顿的《希腊精神》、英国简·爱伦·哈里森的《希腊艺术导论》等。中国学者的希腊书写,往往既无第一手的材料,又乏第一流的洞见,难得一见超出单纯组织历史材料的著述。倘若没有对希腊的“家园之感”,对希腊的论述就很难“入乎其内”。陈嘉映的《希腊别传》自然并无新材料之发现,但他对材料的选择和驾驭却很见功力,对材料的诠释和理解也别有会心,应当说是一部罕见的中国人写希腊而能“入乎其内”的好书。
《希腊别传》只是一部11万字的小书,对希腊人和希腊世界的阐述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它给出的不过是一个粗线条的轮廓。你不可能在书上见到希腊人在运动场上的表现、在宴会上的妙语;希腊人宗教崇拜的具体方式、生死观的具体形式,书中也付诸阙如;甚至希腊雕塑,这本该是希腊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主角,居然也不见踪影;就连伟大的希腊哲人柏拉图,也仅是一笔带过。《希腊别传》是一部概观性质的希腊书写,概观需要保持距离,甚至需要鸟瞰。为了能够一眼看清希腊的全貌,自然要舍弃许多细节。所谓概观和全貌,既是时间的,也是空间的。时间方面,从希腊的诞生写到希腊的衰亡,从迈锡尼时代写到希腊化时代;空间方面,举凡神话、史诗、悲剧、科学、哲学、政治、战争等,无不囊括其中。尽管各方面都写到了,但因篇幅所限,只能惜墨如金,点到为止。
说《希腊别传》的希腊书写能“入乎其内”,这是指希腊文化对陈嘉映并不是外在之物,而是构成他精神世界的有机因素;说《希腊别传》是保持距离的概观或鸟瞰,这指的是陈嘉映选择的写作策略或写作方式。如此看来,在精神上,陈嘉映入乎其内;在写作上,陈嘉映出乎其外。粗线条的轮廓,并不是说此书全无细节,实际上陈嘉映很擅长运用细节。比如介绍《伊利亚特》中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前往敌营向阿喀琉斯讨要儿子的尸体,两人共进晚餐,“四目相对,赞扬对方的堂堂仪表”,此后阿喀琉斯令侍女偷偷洗净赫克托尔的尸体,“免得让老人看了心里悲伤”;又如介绍赫西俄德的诗作,拎出一句“人家爱你,你要报之以爱”。粗线条的轮廓,也不是说此书写得太抽象而不具体,例如第十七章《城邦人》就聚焦于鞋匠阿德曼托的一天,使希腊城邦人的生活得以近景化、具体化。尽管如此,比较而言,此书诚然论述多而描述少。总而言之,其并非一场“希腊文化的盛宴”,毋宁说只是一次关于希腊文化的粗茶淡饭,然而别有风味,且不无营养。
所谓风味或营养,在于陈嘉映在描绘希腊文化轮廓的过程中,彰显了希腊精神。“希腊精神”在依迪丝·汉密尔顿的著作之后,或许已是一个专门术语,基托《希腊人》中也单列一章“希腊精神”。本文无意在专门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语,仅想从希腊的卓越、自由、智性三方面表明陈嘉映对希腊精神的把握和理解。
“卓越”是希腊文化特有的关键词,它是一种“德性”,但“德性”是道德概念,而“卓越”是超道德的概念。基托说,“如果这个词用在人身上,在一般的语境中,它意味人所能有的所有方面的优点,包括道德、心智、肉体、实践各方面”。与历史学家基托相比,陈嘉映对“卓越”的理解更哲学化一些,其表现有四。其一,卓越是一个生存论概念,意为“达乎更高的存在”;达乎更高的存在是希腊人的人生理想。其二,卓越是天生的,不属于后天的修养或教化,“越是天生的、越是自然的东西,就越发卓越”。其三,卓越并非“内在品质”,因为希腊人并不区分内在品质和外在表现,“卓越展现自身,而不是藏于内心。存在本身就要求展现——奥德修斯有言:没被看见就等于不存在”。在哲学上,这有几分现象学的意味。其四,卓越会随时代而变化。荷马时代或英雄时代的卓越,不同于城邦时代或古典时代的卓越,“在荷马那里,卓越跟更高贵的出身连在一起,到古典时代,这层联系松懈了,卓越更多体现在个体对城邦的顾念和贡献中”。
自由是古希腊人的基本理念。但希腊人的自由并不是“自由意志”。自由意志这个概念始于希腊化时期崛起的斯多葛派,在基督教哲学中得以发扬光大,直到康德和黑格尔这些深受基督教影响的哲学家那里,自由意志才成为哲学的核心概念。自由意志属于“内心的自由”,它似乎是人类进入身心分裂阶段之后的产物,而希腊人的自由是“表现于外的自由”,是在城邦中得以实现的。“城邦的独立和自由这一理念深深扎根在希腊人的政治心理之中。他们正是在这样的精神下战胜了波斯帝国。”“发挥其才能、展现其卓越是希腊人极其强烈的动机……”对此,陈嘉映说得深刻且有趣:“对他们来说,心智的自由发展要求自由的表达。不敢讲,久而久之也不敢想了,忘了该怎么想。”
智性也是陈嘉映刻意凸显的希腊精神。依迪丝·汉密尔顿认为,相对于东方人发现了精神,希腊人发现了理性:“希腊人是最早的理智论者。在非理性占主导地位的古代世界中,希腊人成为理性的首倡者。”理性的觉醒似乎以否定感性为前提。近代哲学之父笛卡尔就曾以一块蜂蜡为例,在烛火之下,蜂蜡的质地、形状、大小都会发生变化,可见我们并不是通过感觉(眼睛)而是通过理性(心灵的判断)来把握蜂蜡的本质。但笛卡尔的观点基于身心二元论,而古希腊文化的基本精神则是灵肉统一。陈嘉映强调:“希腊人所谓nous或理性者,不是工具理性,不是数码理性,而是‘自然理性’。希腊人的理性并不脱离感性。”不过,如此一来,希腊大哲柏拉图便成了希腊人的异类,因为他的理念世界是完全脱离感性世界的;世界分立了,身心分离了,形而上学也随之出现了,难怪尼采要把柏拉图视为希腊精神堕落的罪魁祸首。总之,陈嘉映对希腊智性的诠释有三个要点:其一,希腊的理性不离感性,“对希腊人来说,理性坐落在感性里,与感性协调工作”;其二,希腊的智性并非中国式“实用理性”,希腊的智性表现为“不计功利为真理而求真”的纯粹理性;其三,希腊智性发展出整体的知识系统,而非零星片段的感悟。若是没有系统,也便不会有科学,亦不会有哲学了。
陈嘉映的《希腊别传》,也许并无《希腊精神》的激动人心,并无《希腊人》的娓娓道来,并无《希腊人和希腊文明》的深入阐发,也并无《希腊艺术导论》的专题论述,然而,它给了我们另一种阅读体验。此书不但给出了希腊文化的基本轮廓和主导精神,而且将史料烂熟于心,行文毫无学究之气,诸多散落在字里行间的评论,犹如天女散花,不期而至,常常使人发出会心的一笑。
(作者系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