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亮
陈鸣志先生旧影
网络时代,各类影音资料层出不穷,真应了那句“活久见”。最近,网上又出现一批曲艺老录音,都是大师级别的演员在当打之年录制的,有些听说过,但没真正听过;有些根本就是闻所未闻。其中最引人关注的,要数马连登先生的评书《杨家将》,王世臣先生的相声《大审案》,马三立先生、张庆森先生的相声《吃元宵》等。
马连登说、唱、弹皆佳,既是传统西河大鼓宗师,又是著名弦师,还与女儿马增芬创立了马派西河大鼓。他育有三儿三女,皆为曲艺大师。我听过他给马增芬弹三弦伴奏的录音,以及一些说唱西河大书的录音(说一会儿书,唱一会儿西河大鼓),从未听过《杨家将》这种完全说书口风、一点儿都不唱的长篇评书录音。静下心来欣赏,字字深沉,确是大师佳作。
王世臣的相声《大审案》,更为奇特。这段相声说的是旧社会抓差办案的密探因找不到罪犯,用说相声的“顶缸”,由于与现实生活距离较远,新中国成立后就鲜有人表演了。王世臣居然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表演过,而且内容与时俱进,讽刺了特殊时代的特殊人物,效果出奇的好。马季先生称王世臣“相声巨人”,这段录音可作为一个有力的证明。
马三立、张庆森的相声《吃元宵》,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录音,其中说孔子“姓孔名母字仲尼”,有点奇怪——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和王凤山表演的录音中,说的是“姓孔名丘字仲尼”。这肯定不是马三立说错了,那会儿,人们怎么可能把孔子的名字念错呢?
检索一番才知道,从宋代开始,大兴理学,避圣人讳,人们就把“孔丘”念成“孔某”。传到清代,已经音转为“某”“母”两读。这两个音,在元代以前大概是相同的,在元代以后,分成两种读音。也就是说,说孔子“姓孔名某”或“姓孔名母”,全国皆然,写出来是孔丘,念出来是“孔某”或“孔母”。识字的人,还知道这是避讳,不识字的人,干脆认为孔子叫“孔某”或“孔母”。
虽然这不是什么太有用的知识,也没有恢复的必要,但却是流传多年的文化习俗,我到现在才知道,惭愧。传统相声真是文化的活录音机!
这种几十年前人人皆知,几十年后人人不知,且人人都不知自己不知的常识,还有不少。比如前几天,有个同学让我帮她儿子完成一个作业——“找一个老北京读一下老舍的《北京的春节》”,同学对我说:“我能找到的老北京,也就是你了。”我便给她录了两段。其中有一句是“他们的第二件大事是买爆竹,特别是男孩子们。恐怕第三件事才是买玩意儿——风筝、空竹、口琴等——和年画”,我不忘跟同学强调,“口琴”的琴必须加儿化音,读作“口琴儿”;老北京男孩子玩儿的“口琴儿”和西洋口琴不是一个东西,而是现在称为“口弦琴”的那种极古老的简单乐器。
既然是老北京,就得尽点老北京的责任。
言归正传,说说相声《吃元宵》。我第一次听现场版大概是2000年,在天津的小园子里。刚进门,吓了一跳,我从未见过剧场里还有用铁条钉的连成一排的桌椅,每张小条桌上摆个暖壶,想喝热水自己倒,还可以要瓜子、萝卜,瓜子皮随便往地下吐……园子里能吸烟,也没女士喊“你们男的别抽了”。这剧场像茶馆,真不像个剧场。
许是因为贴地气,观众真多,且参与意识强,每每有好角儿登场,都是“轰天价”的彩声和掌声。老有观众大声搭下茬,其他观众往往对搭下茬的观众报以热烈的笑声;如果演员在台上直接和搭下茬的对话,或“现挂”一句,更会得到哄堂大笑的绝佳效果。
开场的快板没人听,所有观众都在大声聊天、嗑瓜子。我很为台上的演员不平,人家明明唱得很好,我也想好好听听人家唱的段子。但在那种巨大的聊天声里,听台上演员的唱或说,就好比战争时期“偷听敌台”,从刺啦刺啦的干扰声中偶然听个一字半句。
虽然观众完全不顾演员的心情,但在表演结束后,大家像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同时奉上巨大的彩声和掌声,还把他叫回来返了一小段儿——观众是真给面儿,甭管你唱得好坏,开场的我们就是不听,但准让你在喝彩声中下台,不能让你没面子。
又过了一两个节目,报幕员忽然报出《吃元宵》,教我大吃一惊:在如此热烈、混乱的场合,又逢中场最容易“折腰”的地方,表演标准的文哏节目,谁有这种本领?
只见一对老年人登场,逗哏肤色较黑,捧哏两腮巨大,从掌声中可以听出来,天津的观众非常捧他们。逗哏的先铺了几句闲话,大意是今天在天津某大剧场,有北京来的某某某说相声,票价高到多少多少,我们这儿,十块钱。说到十块钱时,他的不屑中加杂着感叹。马上有一个观众大声搭下茬:“他们还不如你们呢!”逗哏受宠若惊一般双手抱拳,头向后闪,微微皱眉,紧闭双唇,满是得遇知音而您又过誉的感觉。
打那儿起,算是“入活”了——孔夫子生于公元多少年,卒于公元多少年,真有点儿后来的讲座式栏目《百家讲坛》的意思。虽然这位先生是说相声的,却颇有教授的风度。观众听得也认真,全然没有刚才热闹又混乱的劲儿,只剩一片嗑瓜子声在耳畔回响。我因此记住了这两位先生的姓名:陈鸣志、郑福山。
时间到了2009年2月,我给某津味喜剧写剧本,长住天津。忽然听说陈鸣志先生要开专场,全是文活,对内行自嘲是“温哏专场”,节目挺有难度,如《秋虫雅兴》《歪讲三字经》《戏迷药方》等。说实话,这种节目,对内行的吸引力要比对观众大得多。
演出那天晚上,我早早地就去了,在后台听了四个好节目,每个都铺平垫稳,娓娓道来。那天的观众也与往日不同,该听的时候听,该乐的时候乐,很专注,没有嗑瓜子声——大概是节目单就把观众细分了。
陈先生表演的时候,抓了一个现挂:“你不知道我有学问?提我徒弟你就知道我有学问了。徐德亮,知道吗?那就是我徒弟。”当时,我正因一些无聊的事被记者追问。正好后台有记者,听闻此现挂,“盘问”了我半天。
2009年底,回到北京的我搞了海淀相声俱乐部,又搞了“京津相声交流月”活动,在北京、天津的影响都很大。之前去天津商讨此事时,蒙谦详益文苑的经理史清元兄请客,王玥波、王文林、陈鸣志和我都参加了。
我姐夫王宴明也陪我去天津了,当时他五十岁左右,在某报社任职,颇善交际。同桌吃饭时,别人说的都是相声界的事,他插不上话,就跟陈先生“没话搭话”:“我也是咱们天津人,我小时候住哪里哪里。”谁料陈先生有些较真儿:“你说的地名不叫那个,得拐过弯去才是呢!”我姐夫也跟着较真儿:“我说的是几十年前,在小学后边,那里有个厕所。”陈先生说:“那旁边是个什么院,我就在那住。”我姐夫说:“我就在斜对面那个院住。”
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姐夫没话找话,毕竟两人相差十多岁,我姐夫不到十岁就离开天津。可当他们说起老街坊:“您还记得有个李奶奶吗?”“对了,还有那个王嫂。”越说越对,越说越近了……
忽然,我姐夫说:“我父亲有个把兄弟,就住街坊,姓陈,老哥儿俩可好了。后来我父亲去世,是陈大爷给发的丧。”陈先生也一愣:“您父亲叫什么?”我姐夫说:“他叫某某某。”陈先生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说:“那你站起来吧。陈大爷就是我父亲。”
一言既出,立惊四座,连我都傻了。评书里都没有如是巧合。
两人痛饮一杯。陈先生说起当年他父亲怎么帮义弟,也就是我姐夫的父亲出殡。我姐夫忆及小时候去陈大爷家暂住,陈大爷家的摆设,床放在哪边,柜子放在哪边;陈先生的母亲长什么样,家里还有什么人……越回忆越多。
我挺纳闷儿:都在人家住了好些日子,他们俩愣不认识,难道是一人出去得早,一人回来得晚,根本没打过照面?还是陈先生解开我的疑问:“那时我已经拜于宝林先生了,就在于先生家住,学徒,不怎么回家。”
我姐夫说:“您家里人呢?那谁谁谁……”陈先生微合二目,摇摇头:“全没有了。”我姐夫说:“我母亲还在,九十岁了。”陈先生立时来了精神:“那我去北京时得拜望拜望。”
后来,陈先生来北京演出过两次,因时间紧张,未能如愿。虽然老街坊未能再相见,但这几十年的时光,毕竟让人们转回原地,多了一些感慨,也给我们增添了一些谈资。
现如今,马三立、张庆森版的《吃元宵》重现于世,可陈先生已经于2011年逝世,享年六十五岁。能在剧场里说《吃元宵》的相声演员,越来越少了。
上一篇:龙虎榜热门板块活跃 天元宠物涨停
下一篇:京港澳高速增添“穿林伴花”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