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细细勾勒,人人都是传奇。“历史缝隙里的人”旨在调动密匝的清代史料,打捞历史夹缝中的跌宕人生。
本文主人公名叫王猷,是个名不见经传,且以腐败案告终,沦入下乘的清朝县官。他生活在雍乾承平之世,并无荣幸参与重大历史事件,也没有什么治乱兴衰、沧海桑田的悲喜故事将他裹挟其中。但他平庸惨淡的命运,或许可以作为我们窥视清代“贪官”心路历程的镜像,相比那些激情澎湃的人生,更忠实、俗浅地映射出时代特征与群体面貌,而非凌驾与超越。
十年春梦玉堂空
王猷是浙江绍兴府会稽县人,生于康熙四十一年(1702)。绍兴是人文之薮,产官之地,会稽附郭府城,朱紫之家无处不有,像王猷这样两榜出身的实缺官,放在那些人才不甚充沛的地方,总要在家乡方志中,留下三五行小传,博得“生而颖异”“靡不穷究”之类的吹捧。但在可资翻检的浙江省、绍兴府、会稽县三级方志内,王猷之名,仅出现在“选举志”的简易表格内,即欲得其字号、乡里,笼统的仕宦经历和家庭情况而不能。惟经笔者爬梳零散史料,才从乾隆十八年《缙绅全书》中,窥知其表字霞峰。
乾隆十八年《缙绅全书》江西省部分在方志“选举志”中,王猷获得举人、进士的时间,分别被记在雍正七年、八年条下。雍正庚戌(八年)一科,是名副其实的“响榜”,乾隆朝官至大学士的梁诗正、蒋溥、嵇璜均在此列。且内多显贵子弟,除蒋、嵇二人分别为大学士蒋廷锡、嵇曾筠之子外,另有雍、乾巨擘鄂尔泰之侄鄂敏、张廷玉之子张若溎也跻身其间。
这一榜中,二十八岁的王猷名列二甲第八,排序十分靠前。假如另换一科,这样的名次,只要朝考发挥不甚失常,被选为庶吉士,备位翰林的可能性非常之大。一旦有此起点,得君行道,致身以为国用的儒家至高理想,就将成为可资努力的目标,而非轻浮妄诞的呓语。然而雍正年间的进士授官,被这位个性十足的皇帝覆盖上浓烈的主观色彩。首先,他极力拔擢亲信重臣子弟,如将鄂尔泰、张廷玉、蒋廷锡等家族的青年新进,都置于翰林院,乃至揽入内廷,充任军机章京或文学侍从。再者,他对浙江特别是浙东士人颇多偏见,甚至在雍正四年下旨将该省乡、会二试停开,两年后才予以恢复。
雍正帝画像雍正八年殿试排名出炉后,除以常规朝考选拔庶吉士外,皇帝又下旨诸臣保举,形成考试、推荐两结合模式。与议诸臣综合新进士文章、地域、出身、年龄等各项指标,形成最终的五十三人名单,重臣子侄全数入选。至于我们的主人公,这位文通运舛的绍兴人王猷,不但玉堂无望,甚至连下翰林一等的六部主事也没有争到,径以二甲高第外用知县。
所幸,相对清中后期而言,雍正朝的官场窒碍尚不严重,作为天子门生的新科进士,补缺更显便捷。雍正八年底,王猷被分派到江西学习行走,三年后,由本省巡抚题委泰和县知县,试用一年期满,即有实授资格。现存吏部《题为遵旨议准王猷补授江西泰和县知县事》档案转引了时任吉安府徐亨时为王猷填注的试用期评语,行文虽不乏官腔套话,但所列亦多实在政绩:如“文庙、乡贤祠宇竭力劝捐,修造完固;普济、育婴二堂倡捐劝输,修葺、赡养有资,老幼孤贫均得其所”“道路、桥梁捐资时为修整”等句,均与《泰和县志》相关记载吻合。古代政府对社会公益事业的责任有限,地方官号召缙绅捐输,救助弱势群体,可视为刑名、钱粮等硬性工作之外,别有余力的直观表现。王猷初膺一县之重,即能在“征收漕米,革除陋弊”“钦部案件,依限完结”“自理词讼,随准随审”的前提下倡行善政,上司嘉以“才具干练,办事明敏”,大约确非虚誉。
或许是赶上雍正帝驾崩大事,像题补基层官员这样的常规政务,即便各环节均无异议,但节奏明显拖沓起来。雍正十二年底,王猷试用期满,直到两年后才经本省巡抚俞允,上奏朝廷,又延宕至乾隆二年三月,方得吏部议准。其间,他虽然照旧在泰和履职,而实授之命一日未下,翘盼之心,自属有加无已。就在这难熬的等待中,乾隆元年十二月,随任在赣的老父因病故去,王猷按例报请丁忧,不久去官返乡。实授之命与守制之请,在从京师到江西的某处驿站、某节官道上打了个旋,带着恼人的时间差擦肩而过。王猷披麻戴孝,为亡父嚎哭之便,大约也会掺杂些对自家的哀鸣——仕途一物,浑似被抽打的陀螺,作好作歹,竟全不与本人相干。
世味已如流水薄
丁忧的日子一晃三年,乾隆五年初,三十八岁的王猷重整旗鼓,还要试试做官的运道。这一次,他被分配到河南去做知县,因为先有实授之命,所以腰杆硬挺,一上来便补了豫东归德府属夏邑县实缺。虽然此前的经历实在令人沮丧,但风华正茂的王猷并没有敷衍消沉迹象。从一处细节即可看出,至少在夏邑任上,他还是位勤勉任事、有条有理的能员——每逢新春开印,他就会对照上年档册,回顾一切未完旧案,逐个清查核对,以省民间拖累。态度之务实,思路之明晰,颇有绍兴士人精干风采。不过,自以为别开新局的王猷,并没有迎来命运齿轮的转动。那齿轮的转子仿佛被锈蚀住,平几浮搁还则罢了,稍吃些力,就不免火星飞溅,更有甚者,还要分崩离析。
赴任夏邑不久,一件不起眼小事,就激成王猷的命运不能承受之重。当年五月,同属黄泛区的安徽灵璧县遭遇水灾,当地百姓多有向西逃荒而至本县者,内中有十三岁少女名刘二者,因与家人失散,流落到夏邑石井村,被年过七旬的老妇人朱氏收留。数月后,家境贫寒的朱氏赡养无力,央求保正带同见官,想请县太爷代为筹措。因刘二年幼懵懂,只晓得家门前有座桐山,至于府县管辖,则一概茫然。王猷听得云里雾里,既不能知其来历,便无从访其亲友,只好令朱氏将人领回,自己捐银一两,聊补生计。乾隆六年春节一过,王猷照例调取未清公务,因查及刘二一件尚无着落,就发出牌票,让衙役前往石井村,了解此女是否已由亲属领回。朱氏一见来人,又带着刘二随往县衙,极力诉说贫苦。王猷思虑再三,只得将人留在府中,与自家所雇的婆子张氏同吃同住。
因为总无家属来寻,刘二在县衙生活了一年有余。到乾隆七年五月,夏邑连日暴雨,县衙后墙顷颓,十九日,常趴在更道墙头看鸭子的刘二掉进河里,虽经打捞上岸,却已溺水身亡。事发当天,王猷前往西乡验尸,不在县衙。回署后,经救捞一事的组织者——县城北关地方禀报,才得知刘二失足淹死。因为仵作验无别伤,王猷便将此事当作意外事故,一面命人买棺成殓,又将衙门筑墙加高,不许儿童爬墙嬉戏,一面在县内贴出告示,招访刘二亲属,俾得认领尸棺。
到七月初,住在乡下的朱氏也听闻刘二淹死之信,准备去县城一探究竟。然而衙门规矩森严,并不容老妇随意入内,朱氏只得带着气闷回家。转年三月,她又到县衙门首,眼见王猷乘轿出来,就上前扳住轿杠叫喊。随轿衙役眼疾手快,没等她自报家门,说出要见刘二情由,就一通推搡拉扯。轿内的王知县也颇有官威,下令将拦路之人掌嘴五下,径自打轿而去……
就是这样一件事,几经发酵,到乾隆八年,却被编排成一桩黑色地狱故事:十八岁女子流离失所,幸被好心的外乡老妇收留,她向衙门求助,却激起县官歹心,不但不为其寻找家人,反而勾致署内,百计折磨。一年后,苦命女子香消玉殒,浮尸河中,是走投无路自溺殒命,还是高墙深院含恨被戕,惟供揣测而已。紧接着,县官一手遮天,孤女沉冤难雪,连探问消息的老妇也被软硬兼施,钳口结舌......
当时,王猷已经调署同为归德府属的商丘县,刘二一案经时任夏邑知县范安治初审,上禀署理河南巡抚阿里衮。见此地方官强留女子,蹊跷致死之事,阿里衮联翩浮想,掀髯大怒,极斥王猷:“似此枉顾官箴,藐视功令之劣员,断难一日姑容。”通省之内,巡抚之愤,即是公愤。不多日,布政使、按察使、开归道、归德府,一众属员纷纷揭报,要求将王猷特疏纠参,请旨革职,严加审讯。本章既达天听,皇帝立予照准,王猷从堂上官一变而为阶下囚,成为刘二之死的钦定犯罪嫌疑人。不过,文书往返,日月延宕,又赶上王猷染患伤寒,请医治疗,一晃到了乾隆八年岁末,前次承审的署县范安治奉调卸事,另有新任夏邑知县董榕接替查办。
阿里衮画像这位董知县是个稳扎稳打的细心人,且问案能得其平,不唯前任、巡抚,乃至皇帝的成见左右。他对该案的调查工作持续数月,人证到堂者近二十位,直到榫头卯眼众证相合,才为王猷洗清这覆盆之冤。
原来,这件案子自刘二、朱氏之外,还掺和进两个全不相干之人:本地武生员高谋,与文生员杜丹楹。传统时代,乡间熟知官府规矩,能代邻里写状递呈者,多是小有功名的富户绅矜,朱氏居住的石井村一带,这类工作一向由高谋包办。刘二死后,朱氏因赴县衙打听不成,便想按照衙门规矩,求人写一呈词再去。至于所求之人,自然就是高谋。对此,高谋原本不屑一顾,让她自行到县里要人,等听说朱氏又被赶回,便觉此事说不定别有玄机。这位秀才虽是武的,且年逾六旬,但赋性贪婪,又颇算计。或许家中正缺钱用,亦或委实地胆大包天,挨到乾隆八年三月,高谋打定主意,准备利用朱氏打头阵,以刘二之死讹诈县官。
他先带朱氏来到县城,撺掇着扳轿喊嚷,想那王猷心中有鬼,必定要使钱贿赂。后来见事不成,高谋十分气恼,只得暂将朱氏安顿县城,自己另想主意,来发这笔外财。他有个交好的文秀才名叫杜丹楹,此人年轻时多在外乡经营,知道凤阳府灵璧县内有一桐山,离此不远。高谋闻之大喜,忙请杜某前去探查,万一访得刘二亲属,就能趁火添差,打着王猷软肋。
杜丹楹同高谋一路,也是争强喜事之人,乾隆八年四月,他只身来到灵璧,在桐山一带沿路打听,经人指点,竟真找到刘二的丈夫、影集镇卖馍的李德。刘二与李德是童养婚,因女方年幼,尚未圆房。两年前,一家人逃荒讨饭,路遇暴雨失散,刘二滞留夏邑,余者返乡后也未报官寻找。今见杜丹楹前来,说着走失女子之事与刘二全数对应,李家母子深信不疑,当即央求杜某写下呈文,又跟着他前往夏邑讨人。
将到夏邑时,杜丹楹忽然告诉李德,你媳妇不明不白,早已死在王知县家里。他想李德没了老婆,必然激愤要讨说法,哪知乡间贫苦,并不敢与官府纠缠,夫妻之情,也比不得三两银重。若是有个现成老婆可以讨回,倒也值得辛苦,既然人死灯灭,便不肯再费周章,转头回家去了。杜丹楹不肯罢休,不几日,又赶到李德家中,怂恿他在本县索要关文,郑重其事往河南告状。如此一来,定让王猷胆怯,另赔个老婆给他。一听能赔老婆,李德心动不已,任由杜丹楹混出主意,说那刘二原本属猴,年小不能成亲,你不如说她是个属兔的,当年一十八岁,已经圆房,叫县官照属兔的赔你,岂不赚个便宜?李德闻言大喜,即照此说求得本县关文,跟随杜某去换老婆。
其时王猷已调署商丘,于是杜丹楹带着李德,高谋带着朱氏,同往商丘会合,准备再到县衙门口嚷闹刘二之事。不过,这一行人很快因为行踪诡谲,被所住店铺的东家举发,县衙差役随即出动,不待他们叫喊一声,就被王猷全数拿获。朱氏、李德都是穷苦小民,上得堂去供认不讳,王猷遂论高、杜二人以挟诈、唆讼之罪,随即详报上司归德知府,转批署理夏邑知县范安治后续侦办。
然而审理之官一经变化,高谋等人即勾串供词,编排出前文所说的黑色地狱故事。供词出入之关键在于刘二的年龄与籍贯。在范知县堂上,朱氏、李德按照高、杜所教,说刘二年已十八,是智识明白的成年人,又自称家在江南灵璧县,来历有据可查。如此一来,王猷留滞青年女子,知其原籍而不为查访,就显系违例渎职,别有用心。与伪供相比,刘二来时年仅十三,且泛言家门前有桐山,不能知其管辖,不但遭人觊觎的可能性大大下降,代为寻亲的难度也直线上升。她被王猷收留在署,而未送还家乡,或出于思虑不到,或碍于条件限制,均属情有可原,是公过而非私罪。
此外,高谋又诬陷王猷向朱氏贿赂白银八两,令其不再声张,银子由中间人贾可久转递。后经覆审知县董榕查实,贾可久交给朱氏的银子,系朱家向人借贷之款,与王猷无关,只因高谋在旁瞥见,便信口攀扯,借称贿银,以证王猷之罪。
虽然“收留迷失女子,匿命贿息”的罪名得以澄清,但因循官场传统,王猷仍因程序性错误,如“刘二到案时,该令不即分关邻邑,详细确查,继而留养署内,已经年余,仍未留心查访明白,关送回籍。及刘二淹死之后,又匿不申报,即行敛埋”之类,受到“已于本案革职,应勿庸议”的处理。这意味着,案件虽在事实结论上颠覆前审,但在处理结果上顺承前议。当是时,对王猷痛斥严参的前任巡抚阿里衮已经调任,但其人出身满洲第一流勋贵世家,与政治地位蒸蒸日上的军机大臣讷亲是同胞兄弟,何况革职一事既经钦定,强行更改,即是对皇帝旨意加以“纠正”,现任巡抚宁以牺牲王猷的官途为代价,也不愿触犯勋臣虎威,甚或与“圣意”做一较量。
事至于此,以后见之明评价王猷的行事特点,大约可以归纳为勤敏练达有余,而谨慎周到不足。他肯于收留孤女,为底层民众解决生计难题,似不失为急公好义,担当有为,却没能更进一步,着意为其打听原籍家属,并送还之,致使她失于管束,落水身亡。再者,刘二之死固属意外,如系城乡居民,确乎不必上报,但其人既在县衙生活,王猷身为家主,思之瓜田李下,即应申详备查,以示清者自清。又及朱氏赴县探问,亦或扳轿呼喊,虽不尽合见官规矩,而王猷官体威严,毫无顾恤,引得误会丛生,奸人作梗,自家丢了官帽不说,还险些落个劣员之名、遣戍之灾。
著坏残棋歇局难
乾隆十年夏天,王猷第二次离开官场,前次丁忧,今次落职,显得愈发落寞难堪。不过,清朝官场万事可捐的惯例,给他带来复起希望。在清代,卖官得财,是国家获得收入的重要途径;破财买官,是士人宦海浮沉的常备工具。到清中叶,各色捐法已经花样百出,除清史爱好者耳熟能详的捐监捐贡,捐官捐衔外,那些在公务活动中受到降级、革职处分的官员,只要所犯过错不甚恶劣,多能通过捐纳方式,或复原职,或降等候补。其所捐缺分虽需回避原省,却可以高价“指捐”,即在常规捐额上多加银钱,指名分配到自己想去的省份。
乾隆十一年,距前次革职不到一年时间,户部银库就收到王猷兑付的三千两白银,随即代为上奏,建议开复他的知县原官。当然,既然要与户部的官员、书吏们打交道,他实际所出的费用,就远不止三千两白银,一应关节杂费,是断断不能少的。捐复后,王猷被分发到江西候缺,这是他进士中第后工作了六年的地方,不但风土民情熟悉,不定有许多老同事、老上司,还留在当地任官,旧交一叙,可免去许多初来乍到的繁难。因此,分发江西,很大可能是王猷加价指捐的结果,当然也有极小概率,是他的掣签运气绝佳,一击命中,得以故地重游。
虽然破费之数委实不少,但候缺排队,总是难以避免。直到两年后的乾隆十三年四月,王猷才又铨得江西饶州府乐平县。这一年他四十六岁,仍属年富力强,哪怕仕宦履历颇有些再而衰、三而竭的危险,但从乐平一任的表现上看,此次出仕,他的干劲并未过多消退。乾隆十七年六月,时任江西巡抚鄂容安将王猷从“中缺”乐平调署附郭府城的“繁缺”鄱阳,次年又具题实授,并加注“才具明练,堪胜繁剧”考语,与他此前得到的评价一以贯之。
鄂容安画像诡异的是,王猷从乐平到鄱阳的人生轨迹,几乎成为数年前从夏邑到商丘的翻版:由普通县份调赴府城,那个令人欣喜的重用迹象才刚出现,他不多的好运气便戛然而止,一年之内,形成断崖式命运落差——因事被参,革职逮问。对王猷提出参劾的,仍是此前将他调往剧县的巡抚鄂容安,其人不饰己过,倒是位磊落君子。
此次所参情由是贪鄙不职,向盐商勒索钱财。按照鄂容安所说,他虽然驻节南昌,但在各府州中颇有耳目,王猷往鄱阳赴任不久,即被他访得勒借盐商白银三千两之事。巡抚十分警觉,即令盐驿道与饶州知府分头密查,不料两路消息一经汇齐,说法却全然两样。盐驿道声称,王猷确有威吓、作践盐商举动,至于收银若干,尚待详查。饶州知府则另执一词,坚称王猷只向商人借了八百两银子,且是两厢情愿,并无强索硬派情节。鄂容安心怀疑惑,干脆把该府行盐总商传至省城,会同布政使、按察使等公同讯问。
总商既离本境,自然无所惧怕,故在巡抚面前狠告王猷一状。说此人初到府城,就以宴会为名,向盐商等索借纱灯桌椅一应物什,因嫌东西送得太慢,一言不合,就将商会的办事厮役拿到衙门,作犯人一般拘押起来。商人登门致歉,请他将人释放,王猷借机勒银三千两,情如绑票一般。商人怕官,忙凑一千银子交去,因他嫌少,不得已又凑一千。然而不过数月,县衙故技重施,复以盐务不合规矩为名,锁拿厮役充作人质。商会无奈,只得再凑五百两银子,买个平安了事。至于饶州知府,总商也一气说出他收受现银二百四十两,及托换人参,赔欠差价等事。这似乎也能印证,饶州府对王猷包庇纵容,纯属利益交关。
既闻此簠簋不饬,官官相互劣迹,鄂巡抚拍案而起,将府、县两官一本参倒,尽褫其职。时近乾隆中叶,大权独揽的乾隆皇帝已经一改登基之初为政尚宽的自我塑造,于治吏惩贪渐次雷厉。鄂容安是雍正十一年进士,晚王猷一科,乃父鄂尔泰系雍、乾之际首辅重臣、乾隆初政的代表人物,如今虽病逝多年,然其宠渥之深、秉政之久、门庭之盛,仍令皇帝心怀忌惮。鄂容安对此应深悉之,故极谨慎,凡遇有贪黩嫌疑的下属,特别是同出两榜之人,无不从重从快,向皇帝展示自己合于时宜的公正严明。
两年后,鄂容安的堂兄鄂敏被赐自尽,罪名是在浙江巡抚任上勒借盐商银六千两。雍正八年,鄂敏与王猷同登金榜,他的名次是二甲第二十九名,虽在应式举子中居于前列,但较王猷的二甲第八还稍有不及。当年,鄂敏凭借考试名次、满洲旗人、重臣子弟三重身份,顺利选为翰林院庶吉士,而后青云平步,在王猷盘桓县职,屡起屡踬的二十余年间,扬历中外,仕至甘肃、浙江、安徽、山东诸省巡抚。乾隆十九年底,鄂敏从浙江巡抚任上调离,很快遭到继任者参奏,称其有向盐商勒派重金之事,罪名审实,赐令自尽。按照《大清律例》,鄂敏的勒派之罪,属不枉法赃,即单纯收受盐商财物,但并未曲情坏法,替其办事。是以当时舆论,多以赐死之举为过重,结合上年甘肃巡抚鄂昌的文字狱罹死事件,更被视为乾隆帝清算鄂尔泰家族的政治大案。
王猷虽是绍兴寒门子弟,却与如同天上人也的鄂尔泰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不解之缘。他毕生的至高荣耀,受益于会试座师鄂尔奇;官场的致命一击,来自本省巡抚鄂容安;同年兄中,更有宦迹悬隔,不期殊途同归的鄂敏。同样是勒索盐商,王猷仅以革职完赃论罪,固然有他职务低、金额少之缘故,但更重要的,是事发在鄂敏之前。如果事在其后,举发者仍是这位因两堂兄之死,慑如惊弓之鸟的鄂容安,那么本章措辞,以及定罪等次,未必不会援引鄂敏之例,而王猷的命运,将更不可测矣。
当然,哪怕仅止革职完赃,也足以将全无根底的王家一扫而空。从现存档案上看,案发不久,王猷或即惊惧而死,一切追赃之事,均系其子王作孚出头。王猷涉案赃银计两千五百两,案发后自行赔补一千一百余两,所剩一千三百五十三两六钱无从着落,需从王作孚名下陆续追缴。对王家产业的抄检、清查工作持续时间很长,直到乾隆二十五年十月,也即案发后第七年,才在户部及江西、浙江两省巡抚的反复沟通下,确认其原籍房屋已经变卖,且在江西各县及亲属处并无匿藏之产,子孙借屋居住,贫困不堪,现有未完赃银七百五十余两,可予豁免。王猷在鄱阳县任职仅一年,勒索而来的白银又是分批送到,即便肆意挥霍,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花费一千三百两之巨。考虑到他此前曾以三千两白银捐复原职,故赃款去向,应以偿还借贷为主。
谁从宦海问前因
王猷因赃罢黜,声誉凋零,自无诗文名世,但从他蟾宫折桂、巍科早拾的经历来看,未尝不是聪明有学之人,连鄂容安在参劾本章中,也谓之“稍有才情”。此外,或本于绍兴士人的吏干传统,王猷数任知县,每得上司“才猷练达”“堪胜繁剧”考语,于方志记载也颇有参验,是其宜于政事,并非苦作八股的迂阔书生。再结合他家境清寒,既乏田产,又无寄顿的实际情况,可知此人并非不可救药的赃官墨吏,复起于江西,乃至调任鄱阳前,或许还能称为廉干。非如此,以他在河南的危险处境,很难不被高谋等人指摘劣迹,揭举贪名。至于勒借盐商,很大可能出于偿还捐纳债务的迫切需求。府城是商贾辐辏的繁华所在,膺权柄者,欲在负累重重之际持身自守,难矣哉!
或许是被科场顺遂耗尽了福气,王猷的宦海生涯,端的与霉运相伴始终。当我们以“王猷”为关键词,检索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线上目录题名时,“家系赤贫”四个字,与这位一流“做题家”的名字出现在同一字段,显得格外凄厉刺眼。回顾他的一生:玉堂憧憬,被标新立异的皇命打碎;循吏抱负,被突如其来的丁忧中断。怜贫济弱,抵不过包藏祸心与先入之见;明敏练达,求不来迁转升调与子荫妻荣。他的功名心很重,是真正想做官之人。河南一任罚不当罪,换作旁人,不定要嗟怨一番,做些归田打算,他却在短时间内借贷巨款,捐复原职,实在是位善于调整心态的行动派人物。然而有此一节,缺乏家资储备和有力亲缘的他,又让自己和子孙万劫不复之地——当拥有权力者陷入以权偿债的扭曲境况时,其结果可想而知。
清人对于捐纳制度的批评,多有“惟有钱即可得官,使民心日趋于争利而害及廉耻”“不忘市道,存好官多得钱之见”等说,又因捐班日益庞大,挤占正途晋升机会,尤其遭到科举成功者的鄙薄与抨击。但历史的诡吊就在于此,王猷家世孤寒,科名佼佼,本该以清流自居,对开捐之弊最为厌恶。然而在他的官途又实在蹩脚,虽有起家之正,却不能“不忘市道”,终落得铜臭熏天,家败身亡。时耶?命耶?从古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