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
回顾自己一生已经走过的路,自然会有一些美好的记忆,但总觉得有许多遗憾,让人心有不安和不甘。记得梁漱溟先生说过,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要处理三大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以及人与自己内心的关系。我(或许还有我们这一代人)恰恰就在处理这三大关系上出了问题。
于是,我就给自己的养老生活做了这样的安排:闭门写作,借以沉潜在历史与内心的深处,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升华到更广阔、自由的境界;每天在庭院散步,不仅是锻炼身体,更是欣赏草木花石、蓝天浮云的自然美,而且每天都要有新的发现,用摄影记录下自己与自然相遇时的瞬间感悟;同时尽量使自己的人际关系单纯、朴实化。所有这一切的安排,最终要回到自己的内心,追求心灵的宁静、安详。这才是我们所追求的养老人生理想的核心与关键。
转折点
滑倒摔出来的好奇心
2023年是我养老人生的一个转折点。7月29日中午和7月30日凌晨3时半两次滑倒在地,虽然身体没有受伤,却浑身筋骨酸痛,一蹶不振了。“变老”的大洪水淹没了一切,意味衰老与死亡迫面而来。
一方面,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衰弱、昏聩,不堪承受;另一方面,在静静的躺平中,竟然充满了好奇心:
到了一生尽头,会发生怎样的生理现象、心理现象?在这背后又蕴含着怎样的社会现象?怎样理解与思考衰老和死亡?我将遇到怎样的仅属于自己的生理、心理困境?我将以怎样的方式应对自己的生命衰竭?个性化的钱理群式的衰老与死亡,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太有意思了,又焕发了我的生命想象力与创造力!
我突然明白:衰老意味着自我身份、标识的消失,就需要寻找、建构新的自我。进入生命最后阶段,我的身份、标识是什么?我是干什么的?我是谁?答案因人因时而异:这正是最吸引我之处。
我要继续做一个“老年探险家”。于是,就有了我关于自己最后人生的两个设想。
设想一
“活力养老”的最后闪光
首先是从2023年到2027年,84岁到88岁的“米寿”,或许延长到2029年的90岁,我期待有一个“静养、读书、写作”期,即所谓“活力养老”的最后闪光、发亮:在静养、维护身体健康为主的前提下,将读书、写作、学术研究的方向,转向“追问人性、国民性,探讨老年人生的生与死的本质”,最后回归生命的本真状态,呈现完整、真实的自我。
我想到做到。2023年7月29日摔倒后的一个月,我集中阅读了9本关于养老、死亡的作品,并做了详尽笔记。
从2019年和老伴共度生死开始进入“养老学”研究领域,到了2023年,我把自己的生命也投入进去,这将是一个更深入、广阔的新天地。现在所能写下的,仅是我初步的思考。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生育率下降,老年期延长,人的生命历程产生巨大变化,人类进入了长寿时代。
根据国家卫生健康委的数据,预计“十四五”时期,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总量将突破3亿,占比将超过20%,我国进入中度老龄化阶段。2035年左右,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将突破4亿,在总人口中的占比将超过30%,我国进入重度老龄化阶段。
应该说,中国和世界其他国家,以至全人类,对老龄化时代所带来的问题,都缺乏思想准备。
难道老龄化仅仅带来危机,没有出现生机?
长寿时代,会不会给我们这些老年人带来生命发展的新的可能性?
我认为,恰恰是长寿时代改变了老龄人生的既定道路与命运。
在传统观念中,人生分三个阶段:学习—工作—养老,是一个不断走向衰亡的过程。在这样的人生逻辑里,“养老”就是“等死”。但长寿时代的老人,寿命的延长,也同时意味着身体与精神的延伸、劳动参与率的提升。这样,就有了重新“学习”与“工作”,重新创造物质与精神财富的机遇,甚至有了继续大有作为、中有作为,至少是小有作为的可能。
据研究者分析,人的智力分“晶体智力”(知识、理论)和“流体智力”(人生经验、生命体验、想象力与创造力)两方面。我的老年期研究,也有主要依靠晶体智力的,偏于揭示研究对象的复杂性的一面;但更多的是仰仗流体智力,满怀好奇心开发自己的想象力,自觉追求老年学术的“创造性顶点”。
可以说,正是在2022年至2023年,我的思维活跃度、想象力与创造力都达到了顶峰。现在,突然摔倒在地,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希望自己在进入衰老、死亡期的最初阶段,至少在“88岁米寿”之前,还能保持思维的相对活跃,还能想象、创造,开拓思想与学术的新未来。
设想二
进行“我是谁”的追问
在《九十岁的一年》里,我读到了这样一句话:
我已经摆脱了自我不戴面具地践行生活
即我内心最深处的那种生活。
我眼一亮,心一动:这真一语道破了老年人生的本质!这也是我的“养老学”思考和研究的核心。
我在很多文章和讲话里都一再提到,作为一个人,特别是中国人,我们一直是“戴着面具”的:从童年、少年接受学校教育,就开始学会“听话”;到了青年、中年、老年阶段,成为社会的一员,你的职业、身份、地位无形之中也成为一个卸不下的面具。你能说什么,做什么,都有规定,绝不能越轨。
现在老了,退休了,脱离了单位,成了养老院里的一个普通居民,没有头衔、身份、地位的老头、老太。直到此刻、现在,你才可以摆脱你原有的存世身份,自由、放开地活着,开始倾听你内心深处的声音,让你本质性的存在显现出来,由单一的自我变成多重自我,成为“你想成为的人”,这才找到了独一无二的自我。
这不仅是一个重新寻找、发现与坚守的生命过程,更包括自我人性的重新调整——我们这一代在“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自己斗”的历史博弈中忽略了对自己人性的关怀。
除此之外,还要有人性的新发展——将那些曾在心里萌芽,却阴差阳错没有实现或没有充分实现的兴趣、爱好、向往发掘出来,把自己的最大潜能发挥尽致。重建了自我,生命因此有了一种新的存在形态。有了老年人生的回归与重建,尽管步履蹒跚,却成了“超越性的老人”,这就是“老中的不老”:虽然衰弱了,失去了很多,但人性超越了。
于是,我突然醒悟:虽然我倒下了,却回归更深维度的自我,成为内在的“人”,呈现本质性的自我存在。这样,我也就可以坦然回答“我是谁”这个人生的根本问题。这样的追问,从青少年开始,到了年老临终,才会有一个完整、可信的答案。
这就是我在生命最后阶段的责任与使命:进行“我是谁”的追问。(作者为北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