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天津日报
一年四季皆有花开,而春天最为繁密,所谓“春暖花开”是也。楼下的杏花、桃花、梨花次第绽放,煊煊赫赫,妖妖娆娆。这些花开在树上,气势先就占了上风,人来人往,都仰着脸看。灌木丛中有两株牡丹,却等别的花谢了,兀然盛开。紫色的花朵大如手掌,姹紫可说是“诧紫”了,行人路过莫不诧异,咦?这里咋还有恁好看的牡丹!于是,脚步缓下来,眼神蜜蜂似的在花朵上盘桓。与树花相较,牡丹开在低处,却以大、奇、艳胜。人会扬长避短,花也是。人们仰视树上的花,俯视灌木的花,俯视的同时却也哈下了腰。
多年前我去洛阳旅游,正遇上牡丹花开时节,顺便就去了牡丹园游览。不过,那时对花漫不经心,一个男人流连花丛总觉有些矫情,因而,走马观花,匆匆一瞥,留下的印象犹如海滩上的沙塔,被岁月之水冲刷得稀里哗啦。近闻邢台柏乡的汉牡丹已到花期,心念一动,遂和妻子驱车前往。进入园中,只见春色满园、花团锦簇,竟有“似曾相识燕归来”之感,“歘”的一下,洛阳牡丹的景象在脑海里复活,两景叠印一处,时光无缝对接。
春天的绿是新绿,水灵灵的娇嫩,流溢着勃郁的生命气息。绿树环绕着畦畦牡丹,仿佛一个个穿军衣的哨兵。朵朵牡丹花在青枝绿叶丛中怒放,在春风里妩媚嫣然,用“姹紫嫣红”形容远不够,还有白的、黄的、绿的、粉的等,真可谓五彩缤纷,绚烂之极。据说,汉牡丹园有九大色系,光红色就有火炼金丹、红霞映日、藏枝红、满江红、卷叶红、曹州红等多种。牡丹花朵硕大丰腴,花瓣层层叠叠稠密,色彩绮丽烂漫,仪态万方,雍容华贵。这天并非双休日,却游人如潮,往来不绝,除了观赏拍照,还有不少人在做直播。
柏乡牡丹不如洛阳、菏泽名气大,但“汉牡丹”的标识凸显了它的与众不同。这里有个来历:相传王莽新朝末年,天下大乱,义军蜂起。刘秀在河北被王郎追杀,四处奔逃。一日来到北郝村弥陀寺,只见残垣断壁,竟无处藏身,此时数株牡丹开得正好,与周遭荒芜颓败格格不入,兀自娇艳。刘秀情急之下钻入花丛,牡丹枝叶舒展将其掩盖得密密实实。刘秀逃过一劫,感念牡丹救命之恩,题诗曰:“小王避乱过荒庄,井庙俱无甚凄凉。惟有牡丹花数株,忠心不改向君王。”由此“汉牡丹”得名。对此,民国版《柏乡县志》谓:“此说虽不可深信,然足证其年代久远,况至今犹盛乎?每年谷雨节前后,其花盛开约千余朵,枝粗如椽,花大如盘,颜色不同,有红有白,形状各异,有单有双,浓香四散,数里外犹觉香气袭人。”
汉牡丹园专建了一个小院,将七株汉牡丹和五墩芍药用木栏围起来,并加了顶盖。其中有两株牡丹花开正盛,丰盈的花朵密密匝匝,几乎将绿叶覆盖,而那些芍药尚在沉睡,含苞待放。传说牡丹和芍药为一对仙女仙子所幻,故相依相伴,次第开花。有学者研究核检,此处牡丹单朵花复瓣竟达125瓣,委实令人惊叹。而且汉牡丹同株异花,异地不活。据说,当年侵华日军曾企图将其移栽日本,百般侍弄,但均告失败,无不枯亡,人们因此称赞牡丹宁死不屈,有民族气节,在大家心中更是被罩上了神灵的光环。汉牡丹所在之处,曾经是一小学院内,但没有一个孩子攀折损毁,大家视之为神花,都怀有敬畏之心。
牡丹之名,大医李时珍这样解释:虽结籽而根上生苗,可无性繁殖,故谓“牡”,其花红故谓“丹”。最初它的名字却叫“鹿韭”“鼠姑”,是不是挺难听的?它原生于深山幽谷间,鲜为人知,以药名载于《神农本草经》,因与芍药相似,故又称为木芍药,俗呼牡丹,老百姓常视作荆棘刨回家当柴火。南朝宋时,谢灵运在文集中言永嘉一带水际竹间多牡丹,北齐的杨子华画牡丹也极佳,牡丹开始慢慢进入人们的视野。牡丹从山野之花摇身一变为国色天香、花中之王,据说是因幸遇了贵人武则天。某日,武则天回山西老家省亲,游览一家寺庙,在众香精舍外的草地上,发现有花奇异,芳香扑鼻,惊问上苑怎么没有这花啊?遂命令移栽至皇家园林。也难怪,唐人段成式说他翻阅隋代《种植法》七十卷,花药中都没有牡丹的名字。还有一个故事也与武则天有关:武则天冬月游后花园,见百花凋零,一派肃杀,心中烦闷,下旨次日百花都必须开喽。次日她再游后花园,果然,百花盛开,争奇斗艳,却唯有牡丹不肯违逆时令曲意逢迎,武则天大怒,遂贬牡丹于洛阳。然牡丹非但没有因此湮灭不彰,反而因不畏权贵、劲骨刚心愈加声名大盛。这故事自然属于民间演绎,不过,花与人一样,貌美只是皮相,须得有内在的气质和风骨才算真正的美。
到了唐玄宗时期,牡丹之盛臻于顶峰。据《松窗杂录》载,一日,唐玄宗在花园赏牡丹,问侍臣,谁的牡丹诗写得好?侍臣回答,是李正封,有佳句“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唐玄宗笑着对身边的妃子说,你去梳妆台前喝一杯紫金盏酒,和李正封的诗就对应上了。由此牡丹就有了“国色天香”的美誉。《松窗杂录》又载,一日,宫中沉香亭前牡丹开得正妍,唐玄宗携杨贵妃月夜游赏,下诏特选来一众最棒的梨园弟子听命,歌手李龟年手捧檀板,准备随乐一展歌喉。唐玄宗说,赏名花,对妃子,焉能用旧乐旧词呢?遂宣旨召来翰林李白,李白的酒劲儿还没全醒,《清平调》三首援笔立就,有名句迭出:“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沉香亭前的牡丹果然非同一般,一枝上开两朵花,朝则深红,午则深碧,暮则深黄,夜则粉白,昼夜之内,香艳各异。
唐玄宗缔造了 “开元盛世”,牡丹的雍容华贵与盛唐的富庶繁荣有一种内在的契合,加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牡丹走红势成必然。诗人骚客吟咏牡丹的作品也就如雨后春笋遍地冒尖了,王维、白居易、温庭筠、李商隐等人皆有诗作,其中最有名的当数刘禹锡的《赏牡丹》:“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唐人对牡丹的喜爱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白居易《买花》诗中云:“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一丛深色的牡丹花,价钱大约相当于十户中等人家一年的税赋。所以有老农偶至花市,只能望花摇头兴叹了。《独异志》载,唐宰相裴度酷爱牡丹,晚年因疾退隐,在永乐里休养,暮春之日抱病游南园,牡丹却未开,他深感遗憾,叹息道,我不见花而死,可悲啊,怅然而返。次日一早,有人报告,园中有一丛牡丹花开了,裴度赶来赏花,三日后薨逝。真可谓牡丹花下死,死而无憾了。
至宋,牡丹依然是人们的心头好。李格非在《洛阳名园记》中说,洛阳的花种类甚多,其他花皆称某某花,只单以“花”称牡丹,且凡花园没有不种牡丹的。许多文人喜欢牡丹,如苏轼、范成大、陆游等,尤以欧阳修为甚。欧阳修作《洛阳牡丹记》,被称为我国最早的牡丹专著,记述了牡丹的花品、种类、风俗及栽培技术等。从中可知宋代牡丹的两大极品——姚黄魏紫,被称作花王花后。春天里,洛阳城的人无论贫富贵贱头上大都会插牡丹花,连街上挑担的汉子亦如此。苏轼也曾头插牡丹,熙宁五年(1072),他在杭州吉祥寺赏牡丹,写下了这样的诗句:“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其实这年苏轼还不到四十岁,并不老,他是自嘲且有些难为情了。
正所谓“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即便牡丹享有花王之尊,也不可能独霸天下。我在一本书中看到,有人统计,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出现的花木次数,梅高居第一,而牡丹只列第七。中国文化史也可谓一部花史,不同的文人各有所好,如屈原佩兰、陶潜采菊、崔护喜桃、周敦颐爱莲、林逋梅妻、郑燮嗜竹等,使文苑变成了五彩斑斓的花园,并每每赋予其独特的精神内涵。不光是文人,普通人谁不爱花,尤其是不少女人,见了花走不动道,一脸痴迷状。其实,人们赏花从来不单纯是因为花美——色彩绚丽、姿态妖娆和气味芳香,而是潜意识中将其对象化、人格化了,在观赏的同时融入了自己的心理与情感,花是人,人是花,二而一了。
从汉牡丹园出来,时值正午,仍有车辆与人流儿鱼贯而入。我不禁想起那个独爱莲的周敦颐所说的“牡丹之爱,宜乎众矣”,果真如此啊。大众喜爱牡丹,是因“牡丹,花之富贵者也”,其艳冠群芳的雍容气度、浓烈馥郁的富贵气象,正暗合了太平盛世民众普遍性的精神寄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