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寒门学者,患上了「努力病」
创始人
2025-05-11 12: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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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生在黄土高原的窑洞,靠着对努力的信仰,一步步考上名校,成为高校教师。他曾是村支书、是打工仔、是考研七战终上岸的硬骨头,也是一个几乎把自己榨干的人。

他的故事曾在社交平台上刷屏,被称为「草根逆袭」的励志模范。然而履历之外,是耳鸣、失眠、焦虑、对失败的极度恐惧一一也许可以称做「努力病」的种种症候。

这是一个人的故事,也许也是更多人的。那些背着出身的重压、时代的焦虑,在夹缝中努力改变命运的人。而我们很容易忽视,那些最努力的人,有时也是受伤最深的人。

文|周航

编辑|王珊瑚

本文来源公众号极昼工作室(media-fox)

努力是对的

如果我们这个时代有什么信仰,努力是相当重要的一条。努力是对的。谁都知道这句话,也无法否认这点。你努力一点,能考个好学校;更努力一点,能进大城市;如果继续努力,还能买个小房子。你要是再努点力——那就是他那样的人了。

他的起跑线不是落后一点,是连跑道都看不清。他出生在黄土高坡的窑洞,在煤油灯下学习识字。没有资源依仗,他只能拼命学。

他愿意为此忍受一切。31岁,他独自到北京读博,住着5平米的出租屋,长期伏案让他至今腰疼,脊椎两旁像插了双筷子。他的努力足以感动自己。第三次答辩通过后,他为博士论文写致谢,哭了好多次。

人们欢迎他的故事,一个「成功的草根」,多么鼓舞人心。他的论文致谢,一篇题为《可怜无数山》的文章,被百万人阅读。

他叫赵安,今年38岁,现在是兰州大学一位讲师。在学校里,他名气不比学术大佬低,许多学生听过他的故事。

4月,赵安受一所中学邀请做励志报告会。讲述者供图

努力是对的,在论文致谢走红三年后,他有了旁人眼中的一切:编制、教职、影响力,爱他的妻子、样样好的女儿。

然后呢,理想生活真的就来了吗?努力是对的,但社会很少告诉我们,拼命改变命运之后,那些成功者简历上不会写的事。

当我带着这个问题来到兰州,赵安带着十分用力的笑容接待了我的到访。他个子中等,长着一张书生的脸,翘着几缕没梳齐的头发,从头到脚穿一身黑。

「我给您汇报一下」,第一次见面,他就开始讲各种写作计划。光这些计划可能都够写本书了。他不拒绝任何问题,很多时候不需要提问,他自己一个劲讲,脸上挂着笑,眼角扯出深厚皱纹。

显然,他仍在拼命地工作,仿佛一台努力的永动机。在路口等人的5分钟,他会在手机上看一篇文献。

他也不仅仅为了职称、薪资努力。他想要当好班主任,不停驱车去郊区和学生谈心。他在为之前做村支书的村庄续写新书。他还在给女儿写亲子笔记,计划一年写十篇,实际写了三篇,焦虑到凌晨醒来写新一篇。

他不能停下。夜深人静,当他停下来,右耳会持续鸣响,像有台冰箱贴着。大四突发性耳聋后,他患上终身耳鸣。老大夫说,「年轻人别看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减压,轻松生活」。

什么是放松,赵安确实不知道。他连自己手机型号都不知道,妻子给买的。他很少走出书房,晚上好多次睡到一半惊醒,梦见自己又回到了窑洞里。醒来后就睡不着,「那就接着干吧」,他翻身起来看书,或者修改PPT——工作仿佛是他的镇痛剂。

「你只能让自己永远忙起来,不停歇,但在所谓反人性的工作当中,我也能获得一些快乐,比很多人更多的回报,不管是经济的还是社会的(意义)。」他说。

要说有什么燃料,那就是在他内心,始终渴望舞台,渴望被听见、被看见。这并不新鲜,人人都想要聚光灯。真正的问题是,究竟是什么铸造了一个永动机一般的人生?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当我提出想去他成长的家乡看看,赵安显得很欣喜。这些年,他自己也一次次踏上归途。而我希望这趟冬日末的西部旅行,能告诉我答案。

愤怒的少年

一路上都是山,灰蒙蒙一片。因为群山阻隔,去庆阳的动车要花四个多小时,乏困的旅程让我很快睡去,但赵安一直醒着。无论前一天睡多差,他都无法在白天入睡。他羡慕那些能午睡的人,他打哈欠,但一直在看书。

到了庆阳,我们租车,前往旅途第一站:县城东边的小镇。赵安父母曾评价它,「镇原县的上海」,他评价他们的评价,「一个非常可笑的比喻。」

小镇中学里,楼房替代了平房,操场铺上了塑胶。赵安的高中班主任还住在家属楼里,还有几年也要退休了。他教了赵安一年半,赋予了他中学生活少有的亮色。他曾在书里感恩几位「善良的好老师」,老班主任排第一。

二十年前的事,老班主任记起来了些。上学时,赵安总写长长的周记,一写四五页,家国情怀一类的理想,他坚持选这个认真的学生当了班长。

他评价赵安聪明,但不是最聪明。最努力的赵安,是学校里优等生的守门员,像赵安一样考进985高校,当年能有几十个,前后几届都有考进清华北大的。

他有些失落生源外流后学校的衰落,「现在一年也就考两三个985(高校)」。更大的变化是时代本身。曾经,走出小镇「只有读书一条路」,人们崇尚四苦,「校长苦管、教师苦教、学生苦学、家长苦供」,现在不提了,不这么看了。有学生想当网红,他说「也是条路」,但总觉得不长久,「可能我这个观念不行了」。

50多岁了,他也在努力跟上时代,聊天里不断蹦着流行词,内卷、躺平、情绪价值,说人工智能发展快,「硕士都可不好找工作哩」,他女儿就面临毕业找工作。这个小镇上教了一辈子的政治老师说,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是没有止境的。

告别老班主任,我们继续向西开。车开过一阵后,赵安说,自己刚刚在学校转,特地去了趟公共厕所。旱厕变成水厕,但依旧「那么脏」,「起码能收拾到人能放脚啊」。

他痛恨这个厕所,也痛恨自己的中学经历。早上5点多,灯都没亮,就上早自习,有天迟到,老师从讲台上跳起来踹。

他的内心从没屈服过。一个念头占据他的大脑,「为了报仇而读书」,「我要牛逼给他们看」。

赵安回到小镇中学。图源周航

厕所、苦读、暴力、不公、父亲的病,都让少年赵安压抑。直到18岁,他考上几百公里外的兰大,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拥有崭新的命运。

大学里的厕所竟然铺着瓷砖。上厕所,他学着别人按下,哗啦啦出水,「卧槽冲哪去了」。

这不是细节,是世界的象征。他的世界第一次变得干净、体面。他开始拥抱新世界:NBA、好莱坞,和同学们游荡在弥漫着香烟味的台球厅。不一样的是,只有他搞砸了第一次期中考试。

好像他一停下,失败就会来临。没有人能接受失败,赵安不能,他父亲更不能。他从家乡寄来一封长信,痛斥赵安「不静心学习」「我这么多年教育失败了」。

赵安一个人在宿舍里展开那封信,「嚎啕大哭」。然后他隐藏了这一切,像藏起不合格的答卷。他的室友只是看到他后来变了:每天第一个起床,去图书馆自习,深夜回来10点熄灯后,还自己用台灯接着学。

和现在的极度谦卑不同,大学里的赵安隐藏起自卑,表现出让同学难以理解的「狂」「傲气」。有人叫他「赵爷」。

他们读的草业经济管理,多是调剂过来,很多人考研,想「又一次改变命运」。赵安的目标更高,他在图书馆翻着周国平、刘瑜、吴晓波,激起文化精英的梦想,报考了上海名校的经济系。

和后面的很多次失败比,第一次失败最为惨痛。他自己形容,没有准备好离开校园,「就被抛了出去」。

考研结束,透支的身体像只皮球泄了气,一天早上在宿舍醒来,他发现世界成了单声道,右耳聋了。在校医院,医生使劲敲击音叉,他感受到巨大的声浪一阵阵掠过他的脸颊,可什么都听不到。两周后,声音回来了,留下耳鸣。

他不断回忆着往事,眼睛一直盯着前方的路。夜色开始吞没黄土高原,两侧柳树逐渐成了剪影,晚上到达县城时,街道上正烧着一团团火,将天空衬亮。

甘肃庆阳市镇原县城。图源周航

书生的「复仇」

正月二十三,西北人「燎干」的日子,人们正点燃柴草,跳着火堆,过完这天,才算告别旧年。赵安比在兰州放松得多,看到一个,跳一个,咧着嘴笑。

和兰州一样,镇原县也建在东西走向的山谷里,一个小得多的山谷,曾经是贫困县。赵安曾是这里的乡镇干部,小城里的「政治明星」。

大学毕业后,他做过图书管理员,南下广州闯荡过(依旧渴望大城市),期间第二次、第三次考研失败,在母亲的召唤下回来,考编。那是2012年,他24岁,第一个月工资2800块钱。

同学间他消声匿迹了,但内心的「精英主义梦想」一直在燃烧。他买了迄今人生中最贵的一件衣服,800块的黑色西装,每天穿着它,在乡政府办公室里像孔雀一样醒目。

乡书记赏识他,力排众议,将他推到两三千人的村庄当支部书记。他早出晚归奔波在各个山头,为修一条路跑到外地化缘。他在村里实践民主,用石子投票最想发展的产业。他还试图复制诺奖得主在孟加拉国的实践,在村里搞小额贷款。

村支书赵安和村民。讲述者供图

精准扶贫启动,他调任去市委领导联系的村庄。全市工作会议在这召开。市领导亲自到场。他看着县领导、镇领导,他学会了如何和领导握手,在兰州,他曾在校车上突然问我一个问题,「你怎么跟领导握手?」

他不会掩饰自己的雄心。当年,老书记在办公室说,赵安是个好苗子,「以后可能是个县级干部」,他觉得小看自己,「就县级么」,老领导笑了。

老同事们评价那时的赵安,意气风发、充满理想,但也许太理想化了点。

我见到了一些他的老同事。其中一个已是副镇长,一见面,他恭维赵安,要是没离开,现在至少是镇长了。但私底下,他对此存疑,觉得赵安性格并不适合,他用了土话形容,意思是「太出风头」。

另一个老同事回忆赵安后来的颓废,不再穿西装,不再收拾自己,头发越来越长,胡子拉碴,整个人看起来没了精气神。

那场雄心勃勃的小额贷款实践,因为许多村民没还上被判定为失败。老同事记得那个画面,新书记要求赵安做检讨,赵安做了一次「不像检讨的检讨」,读完,宣布辞去一切职务。

小城路窄,从乡政府走三五分钟就到县政府。三年村支书期满后,赵安曾经很多次走过这条街,从乡政府到县委组织部。在领导办公室,他站得笔直,希望「组织加加担子」,领导眼里看着文件,嘴里说道,「年轻人着急干嘛」。

做村支书时的赵安。讲述者供图

这激发了他最后的尊严,并且决心以一个书生的方式「复仇」——整理出近30万字工作记录和思考,编纂成书,试图以学术的方式证明自己。

他打印出八本,背着它们,到北京找出版社,把书稿恭敬地递到桌上,「您花几分钟时间看下」。一个月,跑了几十家出版社,书都没发完,人家不收。

他绝望地回到了故乡,觉得自己「这辈子要烂在这儿了」,接受命运的安排,订婚、买房、买车。

直到一天晚上,他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俞敏洪说当年为项目找了100个人,他「一下子坐了起来」。那么一点点燃料,永动机又转动起来了,坐在电脑前,不停给出版社发邮件,发到「人都恶心得不行了」,终于收到一条回复。

书的序言标题是,「一个村支书的中国梦」。

但这本书没有掀起任何浪花。站在酒店房间的窗外,赵安看着远山,突然,他反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觉得当初做上副乡长,我会一直留在这吗?」

我说不知道。至少老同事们相信他会的。

他有些失望我的回答。我举起镜头,他转用接近他散文的语言说道,「我的出走是必然,是青山遮不住的。」

赵安出版的第一本书。讲述者供图

思考不完的问题

她是在赵安做乡镇干部时认识他的。她也是体制里的一员。但和赵安完全不一样,她没什么野心,「领导安排好的工作,兢兢业业干完就行。」

一个上进的人,看着每天晚上回来还要复习的丈夫,她这样理解。赵安也会聊起同学,通过考研「一飞冲天」,改变命运。她也跟着考研,抱着最简单不过的想法,回来上班能加点工资。

第一年,他考上一所没那么好的学校,选择了留在村支书的岗位上。第二年,他报名了,没时间参加。第三年,仕途受挫的他改报了法学。第四年,他考上了兰大法学院。

她不是苦情配角,而是赵安的头号支持者。赵安辞职,她当乡镇领导的父亲坚决反对女婿的折腾,她不在意。一年后赵安去北京读博,她也点了头。

丈夫读博士那几年是最艰难的。他身体也出了问题,靠服药对抗焦虑,胖了一圈。有天,他在北京骑着自行车,突然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站路边,拨通了妻子的电话,「这病没好嘛,又卷土重来了。」

但她不记得这通电话了。这样的电话太多了。她说得最多的是,不行就回来待一段时间,「家就是避风港」。有次赵安真买机票回来了。她也去过北京,请长假,带着女儿、婆婆,陪伴了三个月。

「家庭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说我没有能力走出去,他既然有能力走出去了,我就尽我的最大能力我就支持他,让他实现一下他的理想。」她说,「起码最粗俗的理解的话,博士毕业不会比现在的情况差吧?」

丈夫那篇后来被上百万人阅读的「致谢」,她是第一个读者。全文3700多字,赵安记录了自己的曲折人生,他提到妻子,感谢她「朝圣者的灵魂」,也感谢母亲的资助和理解,笔墨最多的是他父亲,久病的父亲在他大三时候去世。

赵安的博士论文致谢引起广泛关注。

在没见过面的公公身上,妻子更理解了自己的丈夫。她记得丈夫写的一个场景,家乡桃子熟了,父亲小时候挑着扁担去集市换粮食,遇上大雨,慌不择路,桃子散落一地,他一个人在大雨中捡。赵安写道,「忍不住想冲进雨里,为慌乱的少年撑一把伞」。

她看得眼含泪水,「也是在写他自己」。丈夫也没有人撑伞,也有捡不完的桃子。

努力是对的。赵安入职兰大后,他们在郊区买了大房子,房产证只写上她的名。

「因为我老说没有一个家,他就给我一个安稳的依靠,说是给我安一个家。你说我付出没有得到回报吗?我得到了。」坐在美式风格的宽敞客厅,妻子泛起泪水说。

她置办了家里的一切。赵安没什么兴趣爱好,生活也不讲究,她每天一遍遍提醒他洗脸、刮胡子、理头发,有时候赵安说,「书都读不完,哪有时间干那些闲事」。直到站上讲台,他也开始自嘲自己真丑。

生活简单到一天三餐都在学校食堂。偶尔在外面吃饭,吃完逛街,没逛一会儿赵安就说没啥意思,有啥可逛的呢?赵安掰开来给她算时间,吃饭、睡觉、上课、陪闺女,一天没剩几个小时,「不能浪费」。

妻子觉得生活可以了,超过想象了。可是,丈夫没有停下脚步,很少走出那间新装修的书房。这下,连妻子都不太理解丈夫到底在追逐什么了,「他好像有干不完的劲儿,有思考不完的问题,一头扎进去又出不来的那种。」

中国社科院大学毕业典礼,赵安作为代表发言。

老六回来了

赵安越来越放松。随着旅途深入,他的笑有了更多孩童般的自然。他开始更多地用你,而不是「您」来称呼我。

我们前往旅途的最后一站,也是赵安人生的起点:黄土高原腹地的窑洞。窑洞建在半山腰,我们沿着土坡步行往上,赵安躬起身,双手背在身后,他的祖辈、兄弟、乡人都这样走路。

窑洞已荒废数十年。院子里,冬天的雪依旧积着,新雪还在零零飘落。我们笨拙地穿过满地的荆棘,走进窑洞,如今这里空空如也。他待了很久,连窑壁的缝隙都要一条条看。

赵安在老家窑洞里。图源周航

因为是超生的「黑户」,他在这里度过童年。那是最贫苦的岁月,但在他的梦里却是轻松的。其实他已经想不起太多了,「只是听说过爷爷奶奶非常爱我」。

离开院子,他想再往上走。以前,去往外面就这一条路,一路往上,通向高原的平面,能走到小镇的集市。他记得自己总是站在院前目送父母离开,一直看他们走到远远的坡上,妈妈鲜艳的围巾在风中飘,父亲一直挥手,「快回去吧」「快回去吧」。这个画面在一次次梦中变得更清晰。

每次回来,他都会感到悲伤,「爱我的人都不在了」。但他又很乐意回来,「到这里能获得治愈」。每次回来,他要走到坡上,在父亲招手的树底下坐好久。

他父亲叫赵越,当地话念做超越。他才是老赵家第一个靠读书改变命运的人,独自背上行囊离开窑洞,走山路去上学,参加了三次高考,成了小镇数学教师。

他是严厉的父亲,对儿子极少夸奖。肝病早早吞噬这个西北男人的雄心,也吞没了整个家庭的经济。他变得更沉默。赵安敏感,他一哭,父亲就打他,「男子汉,不许哭」。他要求苛刻,得努力学习,还得学会忍受痛苦,经常说的话是,「学海无涯苦作舟」。

也许这是父亲在教会儿子残酷的生存法则。但赵安清楚看到了它的缺陷,他在文章里反思父亲教育,「他不会知道,有多少人因为过度努力而身心俱毁。」

但命运的共通在于,他也同样在透支式地努力。摸到中年的门槛后,他越发害怕像父亲一样早逝,但他不是停下来休息,而是更加拼命赶时间。

多年以后,当自己也成为父亲,涉过生活的沼泽,赵安更清楚父亲曾达成的成就。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一次次回来,一次次走到坡上,去理解父亲,也是理解自己。

但这天我们没能上去,路太泥泞,脚像陷进沼泽。我们停在了路旁,旁边有块梯田,冬日里覆着土黄的草,里面有个土包,上面长满荆棘。我盯着看的时候,赵安说,这就是他父亲的墓。

赵安告诉我,黄土高原里的人生生死死,通常是没有墓碑的。「我大哥一直跟我说,我爸一辈子终究跟我们老百姓不一样,你给他立块碑。」

「那为什么不立块碑?」

「这两年太忙了。」他埋下头说,开始往下走。

老赵家有六个堂兄弟,赵安五个哥哥都搬到了原下,现在这儿通了公路。他们的命运线都钉在了这片黄土地。下午,有人出去打麻将了,有人去外面看病,有人外出打工,只有二哥在家。见到赵安,他第一句话是,「老六回来啦。」

老六确实回来了。父亲去世后,赵安承担起家族的责任。车祸、离婚,孩子买房、找实习,都得找老六这个唯一读了书的文化人出主意。

二哥独自在家,屋里没舍得烧炕,冷得让人哆嗦。我们聊起了他早逝的父母、吃不饱饭的童年、还在种的庄稼。不说老六,老六父亲能吃上官家饭,对他们来说是不可想象的。老六父亲工作后就在小镇住上平房,而他们,十年前才搬进平房。

二哥说,这要归功于他们的爷爷。他用一种坚决的态度,扛着少一个劳动力的压力,将最小的儿子,供养了出去。他们的爷爷,在村里是少有的识字者,另一个村民说,连他名字都是赵安爷爷取的。

赵安不知道这一切。他一直都以为自己爷爷不识字。离开的时候,他想起另一个人,他的姑妈,18岁嫁了出去。

「是不是那一点有限的彩礼,爷爷也都投入到我爸爸的教育当中来了?」离开村庄的路上,他自问道。车外又开始飘雪,西北的冬季总是格外漫长。

赵安主动提议去趟姑妈家。这是庆阳市最富饶的土地,有着大片平坦土地,但姑妈家还是平房。她刚放羊回来,脸上红彤彤的,双手和脸颊都冻得皲裂,像油画里的人。

老六来了,她一直笑,一点看不出去年刚从ICU里活下来。她骑着三轮,被一辆无牌车撞到,切了脾脏。肇事者现在都没找到,电话打到赵安这,他又能怎么办,只能力所能及资助些钱。

这次临走,他又给姑妈塞了几百块。老六现在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赵安的家乡,甘肃镇原县建华村,如今绝大多数人已经住进平房。图源周航

二十年后

旅程结束,回到兰州。老六成了学者赵安,变回了学生口里的赵老师。

命运像个循环,博士毕业后,他又回到本科时的专业,还成了大一新生的班主任。

一个班依旧20多人,同样大部分是调剂过来的,没有东部学生。当年,赵安宿舍第一次聊天甚至是通过英文完成的——他们听不懂彼此的土话。现在,人们出身差异依旧很大,一个四川农村出来的女生到兰州,第一次坐地铁,内心慌乱地现场搜起短视频教程。

这是胡焕庸线以西唯一的985高校,人们依旧想借助它走去更大的舞台。班长是兰州人,他花了很久跟我聊城市的发展,问北京、上海生活的细节,言语里充满向往。

看着年轻的学生,赵安像看二十年前的自己。新生见面会上,赵安讲的是自己曲折的跨专业之旅。他希望学生们更早找到方向,「不要重走我走的弯路」。

他没有站在台上讲,而是坐在学生们中间,不停扭头讲。他希望塑造更平等的关系——他自己很少拥有的。上大三的副班主任有些意外,「第一次见面,赵老师说我们现在是同事了。」

赵安和大一学生们开会。图源周航

很少有学者像他一样投入班主任工作。但对他来说,这其实是一次自我修复的过程。

赵安关注着那些出身贫寒的学生。有学生说没想好要不要读研,他着急,告诉对方,「你稍有条件都不能在这事上犹豫」。

外界批评赵安「学历崇拜」,他专门写文回应「学历不必然代表什么」。但他依旧相信,寒门子弟要改变命运,「读书依旧是最公平的方式」。

他还坚持办读书会,要求学生全部发言控制在三分钟。他告诉学生,他在学术会议上也就三分钟。这也是他在领导办公室和出版社里拥有的时间。

学生们对读书会态度复杂。第二期举办时,正逢期中考试,他们没空看那本关于自然的随笔论文集,看不懂,离生活太遥远。但大家还是都参加了,只是发言的人寥寥。剩下一个半小时,赵安自己在上面讲,到12点,下课铃响起,学生们赶紧去食堂吃饭。

赵安也不气馁,又坚持办了第三期,这学期要继续接着办。

兰州大学图书馆,赵安为了备课来找参考书。图源周航

学生们理解赵安是个有理想的人。但为什么有这样的理想,班长愣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说出口,「他需要一种认可」。

总是出身相近的人更容易理解彼此。在那个靠搜短视频坐地铁的学生身上,我更理解了赵安。她有着和赵安类似的表达欲,我还没提问,她自己连续说了半个多小时。

她也敏感、自卑,上高中的时候还口吃着,一个老师鼓励她,「不要让别人看出你很怕交流这种,自信最重要」。

她开始不断表达自我,「证明我这个个体是有思想的」。如果意识到没人倾听,她也会变得沉默,转向她的日记本,跟孤独的自我对话。一些同学用AI应付读后感,她认真地写长长的文字,她渴望得到班主任的认可。

在和我聊天的几个学生里,她也是唯一有明确「理想」的人,说想回去做一个老师,「让更多学生走出来」。在那个学习衡水中学模式的县中,这种信念支撑她度过了残酷的时光。

她庆幸自己考出来了。寒假回村,小学同学说自己要订婚,她看着好友,有些悲伤。「就感觉她的眼睛,没有太多的生气,死气沉沉的样子。」她说。

兰州大学榆中校区,建在山脚下。图源周航

停下来的鸟

一种更柔和的眼神,这几年在赵安的眼睛里出现。他的大学同学和妻子都这样说。

永动机依旧在转动。赵安并没有摆脱那些负面情绪,焦虑、不安全感。他用一本接一本的书填满深夜的虚无感。

他依旧感到卑微。比他年轻的学者,引进就是教授。他快38岁了,还在争取副教授。他在年度述职报告里不停自我批评,说院领导都看不下去,「咋写成了自我检讨」。

他渴望在40岁以前完成一系列世俗目标——40岁后,他梦想回到黄土高坡,将所有知识结合起来,做理想农庄,点绿土地,发展经济,改变整个高原。他聚焦的眼神告诉我这不是在开玩笑。

理想和现实的遥远距离,让他上个月才经历一阵剧烈挣扎,吃不下,睡不着,「甚至看不进去书了」。他觉得现有学术环境和评价体系之下,种种抱负难以施展,向妻子倾诉。妻子觉得问题其实出在他的大脑,「你是放不下自己给自己讲的这一堆故事」。

许久未见的大学班长来兰州,特地来见赵安。读书时赵安是孤僻的一个,毕业后,老班长总愿意和赵安聊聊。他在生意场不停受挫,和赵安聊天时,他感到一种同病相怜的慰藉。

也许这可以称作一种努力病。当努力不再是选择,而是「不能不努力」,病变就开始了。老班长觉得这病有着同样的来源:可怜的原生家庭,他们又追求「圆满」,「既想当好儿子,又想当好丈夫,还要当好父亲」,而赵安还多一份属于儒家知识分子的追求,活得比自己还累。「他一定是整个时代的产物」。

见老班长时,赵安穿着和读书时一样的全身黑,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变化——老班长说,赵安的笑不再像读书时那样假了。他看到老同学更放松了,他第一次来赵安的家,在这里看到答案,「他的女儿和他的妻子,把他内心因为物质缺失或精神迷茫导致的一些空缺,暂时性填充了」。

那么多年,丈夫像只没有脚的鸟,不停在天上飞,现在妻子看到,他依旧在飞,可不时能落地了。「对我来说,就表现在越来越回归家庭了」。

但不是她,而是女儿,让赵安越来越多走出那间书房。假期里,赵安会带着她在楼下遛弯。每天幼儿园放学,赵安接她去马路对面的大学校园广场,看着她和其他教师子弟一块追逐。他拼了命获得的稳定工作,为生活构筑起新的堡垒。

赵安夫妇送女儿上幼儿园。图源周航

经历过破碎,当自己成为父亲,赵安决心做得不一样。他倾注全部的爱、关注和认可。只要女儿在身边,他和谁说着话,目光都会移到女儿身上。他带女儿过马路永远牵着手,也要求妻子、母亲这样做。他给女儿取了好几个名字,小名芃芃,草木茂盛生长的意思。还有小小名,叫猪八戒。他自己停不下来,但他希望女儿像猪八戒,「累了就知道休息,害怕了就躲一躲,打不过就要跑」。

他的爱超过妻子的理解。院子里,小朋友不愿意分享玩具车,他立刻扫共享单车,去超市买最大的玩具车,他冲出院子那刻委屈的眼神,让妻子至今想起来心疼。还有一次,她带女儿玩跷跷板,分享视频,结果赵安打电话批评,「你没看到女儿眼睛里的害怕吗?」妻子生气地让他闭嘴。

妻子偶尔会沮丧,有次对赵安倾诉,觉得他不像之前那样爱她了,而她的爱没有变。但赵安说她爱女儿就够了。「我不需要爱。」他一脸严肃说。

赵安家中餐桌上压的便签,内容都是表达对女儿的爱。图源周航

我不需要爱,这是一个他自己都知道的谎言。「为什么我这么爱女儿,就是对我自己的一种投射。」坐在客厅里,他说。大房子里,处处都是女儿的笑脸,墙上贴着女儿的画,餐桌上压着几张便签,写着赵安对女儿的爱,「爸爸最爱芃宝」「芃宝宝,爸爸妈妈奶奶都爱」。他在女儿身上寻求到了自我疗愈,有些晚上他陪女儿玩着玩着,就感到了轻松的睡意。

去年,他们换掉开了十年的老桑塔纳。当初选它,是因为赵安父亲曾梦想拥有它。换车还是因为女儿。回老家的长途路上,她在后排,难受到坐不住,「爸爸我晕车」。

为了凑首付,他们卖掉了旧车。在车库,经妻子提议,他们在车头拍了合影。车开走后,赵安依旧失落,对妻子说,「好像什么东西丢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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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化文物为文旅注入创新动能 5月10日,参观者在河北省秦皇岛博物馆参观文创产品。 当日,由秦皇岛博物馆主办的“古韵焕新 ...
“流动仲裁庭”进企入户就地化解... 本报讯(记者吴铎思 通讯员孙欢欢 王显明)日前,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温宿县某棉业有限责任公司大院中,庄...
新疆15条措施强化旅游市场监管 本报讯(记者吴铎思)日前,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出台15项措施,从加强事前监督、狠抓明码标价...
湖南省创业公共服务平台上线试运... 本报讯(记者王鑫 方大丰)近日,湖南省创业公共服务平台上线试运行。该平台是为创业者特别是青年大学生打...
青海:从“生态之变”到“生态之... 其乐融融兔狲兄弟飘雪的日子文/本报记者 宋明慧图/焦生福如果文字是对山水的写意,那么图片便以其直观的...
省公安厅聘任32名 党风政风警... 本报讯 (记者 王煜鹏) 5月9日,省公安厅举行第六届党风政风警风监督员聘任会议,来自全省社会各界的...
前4个月全国铁路完成固定资产投... 本报北京5月11日电(记者刘静)今年以来,我国多地铁路项目建设有序推进。记者从中国国家铁路集团有限公...
青海交通运输部门多举措 保障春... 本报讯 (记者 倪晓颖) 5月1日,记者从青海省交通运输厅获悉,正值青海省春耕备耕关键期,为保障农资...
青海首次开展产品质量 合格率统... 本报讯 (记者 董洁) 4月29日,青海省市场监督管理局发布消息,为深入贯彻落实党中央、国务院关于质...
中美经贸高层会谈在瑞士日内瓦举... 来源:央视新闻客户端 当地时间5月10日至11日,中美经贸中方牵头人、国务院副总理何立峰与美方牵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