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张诚信】

特朗普上台以来，美欧关系就一直处于极其微妙的变化当中。双方不仅围绕俄乌问题立场相左，特朗普不加区别的“对等关税”也再次深深刺激了盟友欧洲。

特朗普政府的屡屡失信，让跨大西洋关系出现了明显裂痕，欧盟也加快了寻找其他紧密伙伴的步伐，中亚便是其中一个目标。

4月初，欧盟同中亚举行了第一次首脑峰会，将双边关系升级为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的同时，欧盟还宣布将启动总额为120亿欧元的“全球门户投资计划”，用于支持中亚在新能源、原材料以及基建方面的合作。为什么欧盟在当下如此重视中亚?

事实上，欧盟与中亚的合作趋势在过去十年间不断深化。欧盟不但常年作为中亚最大的贸易伙伴之一，还是中亚最大的外国直接投资来源地。过去10年，欧盟对中亚的直接投资超过1000亿欧元，占中亚利用外国直接投资总额的40%以上。

2023年，欧盟继续保持中亚第二大贸易伙伴的地位，仅次于中国（894亿美元）。从进出口产品构成来看，中亚从欧盟进口的产品以机械、交通运输设备、电气设备和化学制品为主，工业制成品占一半以上，中亚对欧盟的出口则集中在原油、天然气、金属和棉纤维等少数初级产品。两者是高度互补的贸易结构。

相比之下，中亚在欧盟对外货物贸易总额（5.52万亿美元）中的占比只有1%。更何况，欧盟从中亚进口的油气、金属和棉纤维等产品具有很强的可替代性，这些产品也可以从其他国家进口。油气是欧盟需求量较大的中亚进口产品，尤其是在欧洲因乌克兰战争对俄罗斯实施制裁之后。美国、挪威和中东可以为欧洲提供较多的油气供应，俄罗斯油气也依然保持了一定份额，中亚油气供应并不十分突出。

至于对外投资能力，中亚则更加薄弱。截至2023年，中亚五国的对外直接投资流量只有9.66亿美元，低于克罗地亚、芬兰和爱沙尼亚等欧洲小国。至于中亚流入欧盟的投资，更是微乎其微。另外，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还通过普惠制享受进入欧盟市场的优惠待遇，被免除了进口关税。

由此可见，中亚在经济上高度依赖欧盟，非常需要欧盟的工业制成品、技术、资金、人才和优惠政策来支持自身的经济发展，有着与欧盟增进关系的强烈需求。但反过来看，欧盟对中亚的经济依存度明显偏低。仅凭贸易和投资的相互依赖关系，还不足以让欧盟和中亚“双向奔赴”。

那么，中亚对欧盟的吸引力主要体现在什么地方？那就是中亚作为亚欧大陆“心脏地带”的区位优势。这是欧盟建设“中间走廊”的重要依托，而欧盟非常需要这条“中间走廊”。

“中间走廊”——欧盟“向东看”的关键动力

“中间走廊”计划最早由土耳其于2015年提出，又名“跨里海国际运输走廊”（Trans-Caspian International Transport Route, TITR）计划。该“走廊”以欧盟为起点，先经过土耳其和南高加索地区，然后在里海通过轮渡抵达土库曼斯坦和哈萨克斯坦，进而联通其他中亚国家和南亚国家，最终抵达中国。中亚正好位于“中间走廊”的中段，是整条“走廊”不可或缺的交通枢纽。计划提出后，不少沿线国家和地区纷纷响应，商讨合作事宜。

“中间走廊”东侧的中国，和欧盟互为第二大贸易伙伴和主要的外国投资来源方，而中国又是东盟和日本等大型经济体的近邻。据测算，“中间走廊”是中国太平洋沿岸到欧洲的最短路线，在中国和欧洲之间运输货物，若途经“中间走廊”，能平均节省2500公里的距离。从上海往欧洲运货，走“中间走廊”仅需10天时间，走北方走廊则需要20天，海运则需要45至60天。从经济合作便利化的角度来看，欧盟与中亚共建“中间走廊”是顺理成章的事。对欧盟而言，与中亚共建“中间走廊”，就是建设一条缩短欧盟与亚太地区运输距离的战略通道，能够大幅降低物流成本，并强化欧盟与中国等主要合作伙伴的产业链协同。

欧盟在建设“中间走廊”的同时，还在推动“全球门户计划”与“中间走廊”计划的对接。欧盟的“全球门户计划”是一项价值3000亿欧元的基础设施投资计划，欧盟希望为改善新兴经济体基础设施的同时，也希望推广自己的“高标准”基建体系。

这一体系需要符合所谓的“民主”、“善治”和“透明度”等“欧盟价值观”。第一届欧盟-中亚峰会针对“中间走廊”建设的讨论，正是在“全球门户计划”的相关议程下进行的。冯德劳恩还宣布，“全球门户计划”将投资120亿欧元，加强欧盟和中亚在交通基础设施、关键原材料和数字互联等领域的合作。

对欧盟来说，“中间走廊”是推行“全球门户计划”不可或缺的平台。而位于“中间走廊”中段的中亚，也就成了欧盟积极争取的对象。

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看，欧盟和中亚的走近则更容易理解了。

欧盟认为，中亚所处的地理位置使其成为欧盟向亚欧大陆拓展影响力的“跳板”。如果增加对中亚的影响力，就能介入“心脏地带”，更好地同中国与俄罗斯这两大“地缘政治对手”进行博弈，进而在亚欧大陆事务上赢得战略主动。2014年开始的乌克兰危机和2022年爆发的俄乌冲突，导致了欧洲周边环境的恶化。面对来自东西两个方向的双重战略压力，为了打破美俄斗争的僵局，维护自身的战略自主性和国际地位，欧盟愈发重视中亚的作用，于是加大了对中亚的外交投入。2022年以来，欧盟与中亚的各层级会晤明显增多，区域间对话机制不断完善。

而对中亚来说，和欧盟走近是外交政策转型的惯性使然。历史上，中亚长期受到俄罗斯帝国的统治和苏联的控制。由于中亚国家自身实力有限，过度依赖某一个大国显然不是明智的做法，更容易陷入被动和不安全的境地。因此，中亚国家的外交在过去几十年间年不断朝着多元平衡的方向发展，即寻求与美国、欧洲、俄罗斯和中国等多国同时提升关系，以此来实施对冲战略，从而维护自身利益。这为后来中亚与欧盟走近创造了外交前提。

中亚的理性选择：建设统一的地区准入标准，确定优先合作对象

如前文所述，中亚高度依赖欧盟的产品、技术、资金、人才和政策等要素，以支撑本国的经济发展，而欧盟经济对中亚的需求非常有限。欧盟更多看中的是中亚的区位优势，希望借中亚的区位建设“中间走廊”，以实现更大的地缘经济利益。整体实力有限的中亚，需要在多向量外交中增进与欧盟的关系，从而保障自身的生存和发展安全。欧盟不至于依靠一个中亚来保障它的生存和发展安全，而是更希望中亚为自己充当一个“跳板”的角色，以便在大国之间进行博弈。由此观之，在与欧盟的关系中，中亚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对欧盟的政策变化容易表现出较高的敏感性。

当前，“中间走廊”已成为欧盟中亚关系的重要纽带。对中亚来说，既然处在亚欧大陆“十字路口”这样一个战略要地，就必须审慎评估和这一区位紧密相关的各种合作方案。那么，围绕“中间走廊”，中亚应当如何进行战略布局，才能最大程度地维护自身利益？

第一，由于自身实力有限，缺少博弈筹码，中亚必须充分利用自身的区位优势，针对想要在中亚投资建设“中间走廊”的外国企业，建立相对统一的地区准入标准，以提升在国际合作中的整体议价能力。

例如，中亚五国可以联合评估中亚境内不同地区的生态环境和自然资源状况，然后标出适合建设某些类型基础设施的地段、不太适合建设某些类型基础设施的地段和出于生态保护目的禁止投资方进入的地段；可以联合调查中亚境内不同地区的投资需求，然后对各地不同行业的投资需求进行评估，形成统一的投资指导意见，等等。为此，中亚五国需要事先完善内部协调机制，避免出现大的利益分歧甚至恶性竞争。

第二，中亚需要仔细识别和衡量与不同大国或国际组织进行合作的潜在收益和风险，在多元平衡的基础上确定优先的合作对象，至少做到有所侧重。

在多元平衡外交政策的指导下，中亚力图在美国、中国、欧盟和俄罗斯等大国和国际组织之间保持平衡，避免依赖单一外部力量，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些大国和国际组织的合作理念及价值导向存在较大差异，不同的合作理念及价值导向将导致不同的发展前景。

欧盟携手中亚共建“中间走廊”，是以维护自身的地缘政治和经济利益为首要目标的。无论是在地缘政治上制衡中国和俄罗斯，还是在地缘经济上用“全球门户计划”抵消中俄的影响力，推广符合“欧洲价值观”的“高标准基建体系”，都体现了零和博弈的思维方式。

截至4月14日，今年阿拉山口铁路口岸通行中欧（中亚）班列数量突破2000列。

当然，欧盟需要在美国、中国和俄罗斯等大国之间维持一定战略自主性，这令欧盟的中亚政策具有实用主义色彩，不会唯美国马首是瞻。因此，与欧盟关系的升级依然会给中亚带来更多发展机遇，关键在于如何把多出来的发展机遇转化为实际收益。

由于欧盟是一个产业发达、技术先进的超大型经济体，在共建“中间走廊”的过程中，中亚国家可以更多选择在欧盟具有明显比较优势的行业与欧盟加强合作，以实现合作收益的最大化。例如，在工厂的智能化生产和管理方面，中亚可以和思爱普、西门子等欧盟的工业软件巨头加强合作；在农产品冷链储运方面，中亚可以更多地与Thermo King、Dachser等欧盟冷链储运解决方案提供商加强合作（欧盟的冷链储运技术处于国际领先水平）。

但是，鉴于欧盟的合作理念及价值导向，加上中亚在与欧盟的关系中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中亚需要警惕相关合作项目附带政治条件的风险，并制定防范风险的措施，毕竟满足某些政治条件是以违背市场经济规律为代价的。

美国对中亚的贸易和投资明显少于欧盟。相较于中国和欧盟，美国的海外基础设施工程承包能力也明显不足，这导致美国的中亚战略更加依赖价值观和政治意识形态的输出。美国的新版中亚战略文件《美国中亚战略 2019-2025：促进主权与经济繁荣》就直接指出，与中亚五国保持紧密的合作关系，有利于“传播美国的价值观”并“平衡邻国影响力”，同时敦促中亚各国“实施改革”并“加强民主制度”。

显然，美国迫切希望中亚五国移植所谓的“美式民主”。为了传播“美式民主”，美国借助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推行“中亚社会创新”（SICA）和“中亚青年领导力学院”（CAYLA）等项目，培养所谓的“青年社会领袖”，甚至策动“颜色革命”，例如2005年吉尔吉斯斯坦的“郁金香革命”。然而，吉尔吉斯斯坦并没有在“革命”后迎来经济发展的黄金期，时至今日都仍是中亚乃至世界范围内最贫困的国家之一。

中亚必须充分认清美国强行输出“美式民主”的虚伪性和危害性，加强反渗透能力的建设，对美国实体投资申请的审批要慎之又慎。当然，随着USAID被本届美国政府关停，中亚反渗透的压力可能有所缓解。不过，随着特朗普政府最新一轮惩罚性关税政策的出台，中亚在经贸领域又将承受更大的外部压力——哈萨克斯坦被加征27%的特定关税，其他中亚国家被加征10%的基准关税，哈萨克斯坦被加征的税率比欧盟（20%）和日本（24%）都要高。总体上看，在这几个大国和国际组织中，与美国合作的价值可能是最低的。

中国拥有完整的产业体系，这决定了中国投资业务的全面性。中国还拥有先进的制造技术和显著的规模经济优势，能够以更低的成本提供更多的优质产品和服务，从而构建起中资企业的强大竞争力。因此，中国能在“中间走廊”建设的诸多领域充分发挥自身特长，为中亚和周边国家的经济发展注入动力。

例如，中国可以承接“中间走廊”交通网络的扩建工程。目前，“中间走廊”还无法替代北方走廊或其他贸易路线——2022年，经过“中间走廊”的货物总量仅相当于经过北方走廊货物总量的不到10%，交通线路里程的不足是直接原因。中国交建、中国铁建等交通建设企业掌握领先的工程技术，能在各种复杂地质条件下高质量地完成公路、铁路、桥梁和隧道的建设。通过中吉乌公路、西欧-中国西部国际公路、中吉乌铁路、中哈铁路、中国-土库曼斯坦-伊朗铁路等工程的建设，中国已经积累了在“中间走廊”中亚段进行施工作业的丰富经验。

2024年11月15日，随着X8083次中欧班列（重庆—杜伊斯堡）从重庆团结村站开出，标志着中欧班列累计开行突破10万列，发送货物超1100万标箱、货值超4200亿美元。

中国新能源产业的迅速崛起也创造了新的合作机遇。由于全年日照时间长，风力大，中亚蕴藏着丰富的太阳能和风能，但缺乏开发能力。中国不但在光伏产能与风电装机容量上遥遥领先，还掌握了光伏与风电设备的核心制造技术，能够充分开发和利用这些清洁能源。

目前，由中国投资建设的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州卡普恰盖光伏电站和乌兹别克斯坦纳沃伊光伏电站均已投入运营。4月3日晚间，三一重能发布公告称，拟与乌兹别克斯坦政府签署协议，投资建设两个风电项目。此外，中国还可以通过增加新能源汽车出口和兴建新能源汽车工厂的方式，优化中亚能源结构，推动中亚产业升级，并增加地方就业。

更重要的是，中国主导的国际合作不附加任何政治条件，而是强调平等协商、开放包容和互利共赢。相比欧盟和美国，与中国合作的价值显然是更高的。因此，在合作共建“中间走廊”的过程中，中亚需要在识别政治风险的基础上，精准利用欧盟的比较优势，然后充分依靠中国的产业力量和整体优势。

当前，美欧贸易战的火药味被按下暂停键。在这盘复杂的地缘棋局中，中亚作为"中间走廊"的战略枢纽，中亚国家的战略选择和地区变化将深刻影响欧亚大陆的未来图景，对此我们还需要密切观察。但可以确定的是，中国始终坚持以共商共建共享为原则，为欧亚伙伴关系赋能。这或许也是中国方案给世界的最深刻其实：真正的互联互通，始于道路而终于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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