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成都日报锦观
春分一候 海棠有信
【元】 钱选绘《海棠双雀》。
【南宋】 林椿绘《海棠花鸟图》。
□舒墨煊
海棠用满树绯红为天地校准温度
节气这东西,说来有点像旧电梯,时灵时不灵,总让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可二十四番花信风,倒像是邮差手里准点的信帖,一封封递过来,带着时令的戳印。譬如“春分一候”,信封上写的收件人,便是海棠。当春分初至,那点吝啬的春阳,终于肯纡尊降贵,颤巍巍爬过水泥墙头的边界,勉强照到我们那楼顶一方花园时,我便晓得了。也不用看日历牌,心里那根弦轻轻一拨:是时候该去看看楼顶那棵垂丝海棠了。仿佛赴一个心照不宣的约会,带着一年一面的郑重。
楼顶那棵垂丝海棠,年年准时扣响春光的门环,小臂般粗的枝丫已泛起青锈般的霜色,可偏偏是这带着几分老气横秋的枝干上,却爆出那样新鲜明媚的花来。那花瓣粉里面透着白,润得仿佛能掐出水来,薄得像蝉翼,透着光,每一朵都带着要把春天开尽的决绝。
6年前刚把这棵海棠从花市带回家时,不过是个怯生生的江南游子,如今枝干攀过5米,倒成了俯瞰整片小区的司春神。它开了,春天才算真正有了点看得见摸得着的凭据。否则,春天是什么呢?是梅花吗?太冷了,春寒未解,它已经自顾自地谢了。是月季、绣球吗?又太迟了,闹哄哄地挤作一团。唯海棠破开料峭又未染颓唐,在昼夜平分的时刻,用满树绯红为天地校准温度。
它就立在那里,高高地,在四围一片勉力经营的绿意里,竟也显得有几分鹤立鸡群。光阴这东西,最是无情也最有情。当初从花市那嘈杂的人堆里把它择出来,不过两米不到的个头,怯生生的。谁知它倒是争气,几年工夫,竟窜到了5米来高,枝丫伸展着,带着一种久历风尘的苍青。细看时,那上面竟罩着一层淡淡的锈色,像是老银簪子放久了,失了光泽,却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岁月味道。
这棵海棠是我和他,当初一起种下的。刨坑、填土、浇水,像完成一件顶要紧的家务事。初种垂丝海棠时,颇费了一番周折。新苗入土,娇嫩异常,每日勤加照料,竟一直是水土不服的恹恹之态。心下焦急,连忙翻阅园艺书籍,方知其性喜疏松肥沃、排水良好的土壤,最忌根部积水。于是,依书中所言,为其“避积水、增腐殖土”,时时除虫,薄肥勤施。如此精心呵护一年,第二年春分前后,枝头突然迸出米粒大的红点。我们守着花苞仿佛守着即将破壳的雏鸟,直到某个清晨推开窗,一夜之间,满树繁花,简直有些不管不顾的奢靡。楼顶晨露偏也生出三分酒意,沾露的花瓣如着色的宣纸,风一吹,那花丝儿便簌簌地抖,颤得人心也跟着发紧,仿佛轻轻一碰就是一场兵荒马乱。
一日清晨,见枝丫上雀鸟啁啾,应和着花语。六载光阴好似酿成一壶女儿红,当初共植花苗的双手,如今一个扶枝剪叶,一个捧土施肥,倒比枝头连理更缠绵。草木有情,大约也记得人间体温,这满树繁花,好似我们浇灌过的晨昏,在春光里又活过一回。
顶多一个星期,花开得有多热闹,谢得就有多仓促。像一场急管繁弦的戏,刚到高潮,锣鼓点子却骤然停了。好在,园中不仅有那如美人垂泪、惹人怜爱的垂丝海棠,亦有粉妆玉琢、端庄大方的西府海棠,更有那贴枝而生、色泽秾丽的贴梗海棠。三者并立,各有风姿,共谱一曲春日短歌。
棠分四品与“海棠花雨”
每见海棠,总不免想起明代那部浩瀚的《群芳谱》。书中将海棠分为四品:贴梗、垂丝、西府、木瓜。细究其源,方知这“海棠四品”之名,实则藏着草木世界的微妙分野。垂丝与西府,确是海棠家族之正朔,属于蔷薇科苹果属,与我们熟知的苹果是近亲,其花叶之间,自有海棠本色。可那贴梗海棠与木瓜海棠,却并非海棠本尊。《中国植物志》所记,贴梗海棠学名“皱皮木瓜”,而木瓜海棠,则为“毛叶木瓜”。它们虽同属蔷薇科,却归于木瓜属,与苹果属的海棠实为“同科不同属”的远亲。这名实之间的差异,如同历史长河中的小小误读,虽无伤大雅,却也引人探究。还有一种古人称之为“断肠花”的秋海棠,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秋海棠科秋海棠属多年生草本植物。至于我们日常食用的水果木瓜,那更是远渡重洋而来的“番木瓜”,属番木瓜科,与此间草木,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名虽有别,情愫却同。《诗经·卫风》中传唱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其“木瓜”与“木桃”,虽历代注家聚讼纷纭,然不少学者考证,认为或指海棠属的某些野生种,是先民眼中质朴而美好的赠礼。到了汉武帝营建上林苑之时,海棠亦在其列,从山野步入皇家园林,开始了漫长的宫廷驯化史。这一移植,不仅是地理的迁移,更是文化地位的提升,是人类审美与自然造化交融的印证。
与这三色海棠相处日久,便如同与三位性情各异的友人对话,各有其令人牵挂之处。
西府海棠花期比垂丝海棠要晚一周,花朵较之更为饱满舒展,花色是浅浅的粉白,虽不及垂丝那般娇媚欲滴,却更显端庄大气。更为难得的是,西府海棠不仅花事繁盛,花落之后,青涩的小果渐生,初时如豆,色泽黄绿。待到秋深,历经风霜,这些果实便会染上诱人的红色,玲珑可爱,为萧瑟的秋日平添几分生趣。这份从春华到秋实的坚守,别有一种沉静而圆满的情致。
至于贴梗海棠,其花期几乎与垂丝同时。它不似垂丝那般需要精心呵护,亦无西府那般讲究仪态。它自有其坚韧的风骨。那朱红甚至有些艳烈的花朵,紧紧贴附在虬曲苍劲的枝干上,显得格外醒目。其矮丛生的特性,使其更能抵御风雨侵袭。记得有一年春暮,风狂雨骤,满园花事凋零狼藉。雨后初晴,唯见贴梗海棠,虽也落红满地,但枝上残存的花朵,经雨水洗刷,那份朱红反而更显浓烈深沉。
那一刻,忽然对李清照《如梦令》中那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后的“却道海棠依旧”,有了新的理解。以往总觉得那侍女之言,或是懵懂不知,或是刻意宽慰,带着几分天真。然而,此刻对着这风雨摧打后依然贴枝绽放的贴梗海棠,方知那“海棠依旧”,或许正是它生命本真的写照。它在风雨的击打中进化出贴梗的姿态,托举着春天最浓烈的色彩。
不光是我家花园,这满卷春日花事,谁也当不住海棠的轰轰烈烈。前些年在北京生活的短暂时光里,知道北京城里的春天,是有几桩约定俗成的热闹事的。花事里头,人人都晓得的有那么四件,算是顶顶有名的。恭王府的“海棠花雨”,便是其中一件。
这座恭王府,也是个有故事的老宅子了。几百年的风风雨雨,不知看过多少人间的得意与失意。达官显贵的车马喧嚣最后都静下来了,只剩下园子里的西府海棠,年复一年,不管外面天翻地覆,依旧慢吞吞地开,慢吞吞地落。法源寺的丁香,是因着丁香诗会才传开的;恭王府的海棠雅集,怕是更早些。从和珅那会儿起,到后来的恭亲王,再到他儿子载滢他们,到后来陈寅恪、王国维、鲁迅、沈尹默、顾随……围着这几树花,不知做了多少诗。
转眼到了南边,成都的棠湖公园,又是另一番景象。那里是垂丝海棠的天下。若说恭王府的海棠是旧时王谢堂前燕,带着点矜持的贵气,那这垂丝海棠,便更像小家碧玉,身段是软的,情意是绵的。衬着公园里那些红墙青瓦拍照,倒是极上相的。和恭王府那带着历史尘埃的艳丽比起来,这里的海棠,是另一种鲜活水灵。就像两座城市,各有各的美。
古人对海棠的审美是别具一格的。明人张谦德的《瓶花谱》,书中品评花卉,分九品九命,西府海棠便被列为“二品八命”,位列上品,与其清姿雅韵、不落媚俗的气质正相匹配。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海棠花以其柔美却易逝的风姿,往往被赋予一种淡淡的哀愁和不完美的况味。唐明皇说杨贵妃醉态是“海棠睡未足”,这比喻实在精妙。后来苏轼见海棠,怕它夜深睡去,要烧高烛照红妆。这般痴绝,将海棠定格成了遗憾的美学符号。这种“遗憾”之美,既源于海棠本身的自然特性,也与中国古人“物哀”与“无常”的审美哲学密切相关。
也许最烈的艳色都带着哑疾。想来缺陷是留给艺术家填空的,文人爱物,总要留些缺憾才好寄托情怀。张爱玲说人生三恨,头一件便是“海棠无香”。这话听着,像是一声精致而尖锐的叹息,落在繁花似锦的人间分外清冷。可我倒觉得海棠原是有香的,要凑得极近,像吻一个心口长痣的人。那是一种极淡、极隐秘的气息,倒像是一缕心事般欲说还休。
据载宋代蜀地昌州海棠有香,文人偏不爱,倒将无香的海棠捧作“花中神仙”,分明是赞它不染尘俗。宋人案头清供,最讲究“色不夺香”的搭配,海棠无香,反成了插花时的绝配。古人以玉兰、含笑等香花佐之,缺陷倒成就了完美。
前些日楼顶垂丝海棠开得正盛时,我剪下几枝半人高的花枝。回到屋里,寻了半天,找出一个早已弃置不用的老式酱缸来。这缸约摸30厘米高,陶质粗砺,釉色是那种沉郁的深褐,带着岁月磨洗的拙朴。将花枝裁去多余枝叶和花苞斜斜插入,粗砺酱缸与粉白花朵形成刚与柔、暗与明的对仗,竟有一种奇妙的和谐。古人插花,讲究搭配,譬如玉兰配海棠,取“玉堂富贵”的好彩头。我却觉得海棠之美,正在这疏落有致的纯粹之间。看那垂丝袅袅,心尖尖也跟着软了下去,像是被春风轻轻掐了一把。
倘若遇到的是贴梗海棠,那便更需大刀阔斧,去繁就简。它的枝干是硬朗的,带着点嶙峋的骨气。花呢,少了垂丝海棠的袅娜,多了几分刚烈。这样的花,绝不能多。插在瓶中,一枝,最多两枝;花也不要多,留个三五朵足矣。火一般的花朵与铁一般的虬枝相得益彰,才是正理。人说瓶器用玉堂春好,我倒觉得梅瓶的美人肩更能撑得起这一枝风流态度,除此之外的任何搭配都是多余。去年在杭州见一位老花艺人插花,只取一枝贴梗海棠,配一段枯竹,摆在经案前,竟比满瓶鲜花更显禅意。
“俄色花”的世界
在前年的川西高原上,我偶遇了另一种未在“四品”之列的海棠。人间五月,川西北那片被阳光与风雪反复淬炼的高地上,春天仿佛才刚刚苏醒,以一种凛冽而决绝的姿态铺陈开来。我深入甘孜州炉霍县,带着对神山圣域的几分敬畏与探寻,未曾想,却一头撞进了俄色花的世界,一种我在成都熟悉的温婉春光里从未见过的海棠。
海拔3800米,空气稀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带着高原独有的、近乎暴力的直白。就在这样的地方,河谷边、山坡上,乃至藏居旁的田埂罅隙,一树树洁白俄色花兀自怒放,时不时还掺着几株或粉或白的高山杜鹃。不同于南方园林里海棠的精致,俄色花野性十足,满山遍野,开得铺张而倔强。
在依山傍水的瓦达村,我们遇到了藏族姑娘其吉。其吉20岁出头,眼睛大大的,头发乌黑,圆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在她年轻的生命中很少去到雪域高原之外的地方,就像一朵俄色花保持着最原始的纯真。五月的瓦达村还有点冷,其吉给我们泡递来一壶热茶。呷一小口,一股奇特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清冽中带着草木的韧劲,难以言喻。
“这是什么茶?我在成都可从没喝过。”我的惊叹脱口而出,带着平原都市人的少见多怪。其吉告诉我:“这就是俄色花叶泡的俄色茶,是咱们这里独有的宝贝,得在海拔3000米左右的地方才肯安家落户呢。”她语带骄傲,仿佛在介绍自家最有出息的孩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远处的山峦层叠,蓝天之下,藏式民居的白墙红边点缀其间,与初生的青稞嫩苗、盛放的俄色花海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壮阔苍凉,却又生机勃勃。
俄色花与西府海棠、垂丝海棠一样,同属蔷薇科苹果属,是最纯正的“海棠”。其吉说,“俄色”在藏语里,是“光芒”的意思。这花是圣洁的,是飘扬在神山垭口那些五彩经幡不经意间散落人间的化身,带着祈愿,也带着雪域亘古的秘密。然而,这片看似遗世独立的土地,并未完全沉溺于自身的诗意。昔日满山遍野自生自灭的野花,如今正悄然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福祉。那些曾经只在风中摇曳的叶片,被制成了据说有降糖功效的俄色茶饮;那些饱吸高原阳光的果实,被用来酿造风味独特的果酒,带着青稞的醇厚与海棠的微酸;而那些被视为“雪山经幡化身”的花朵,则被提取出珍贵的抗氧化成分,制成中药饮片。
其吉的家是一个宽敞的藏式院落,超过500平方米。依托村集体经济,她将自家房屋改造成了民宿。院子中央,就种着一棵高大的俄色树,此刻正值花期,繁花满枝,如云似霞,成了整个院落最醒目的风景。其吉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安稳而满足的光彩,她指着院里的花树:“游客都喜欢得很。”她正计划着把民宿挂到网上去,让远方的客人也能提前预订这份雪域高原的宁静与花事。
这让我蓦然想起了自家阳台上那精心侍弄的垂丝海棠。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命哲学。“海棠无香,正不必效颦于兰麝”,俄色花,则以更极端、更本真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另一种可能:让花朵自己决定生存的方式。它们选择扎根于雪域高原,选择在严酷环境中绽放“光芒”,选择以自己的方式固守水土、反哺生灵。这种源于生命本身的智慧更宏大磅礴地书写在川西高原俄色花开的画卷之上。
离开炉霍时,回望那片洁白的花海在风中翻涌。俄色花,这雪域高原的变叶海棠,它提醒我们,美可以有千万种形态,生存可以有无数种智慧。人与自然的和谐并非征服与改造,而是尊重与共生。这来自海拔3800米的花事,给予我的,远不止一场视觉的盛宴,更是一次关于生命、关于美、关于生存智慧的深刻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