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今年是胡曲园先生诞辰120周年。他是我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教育家,复旦大学哲学系的奠基人与首任系主任。近日,复旦大学举行纪念胡曲园先生诞辰120周年座谈会,胡曲园弟子及后辈学者齐聚一堂,共忆大师学术精神与建系之功。
胡曲园(1905—1993),湖北江陵人。原名胡庭芳,“曲园”系国画大师齐白石为他治印时所起。1924年考入北京大学德文系。起初他以为“只有文艺才能把生活中最真实的东西无所掩饰地揭露出来”,将文学视为救国救民的武器。
在北大浓厚的民主氛围里,李大钊讲授的唯物史观课程和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让胡曲园逐渐对哲学产生浓厚兴趣。1927年4月,李大钊被捕牺牲,这件事成为他思想的重要转折点。“每一个对人类事业怀有热忱的人,都应该踏着先烈的血迹前进。”他毅然从文学转向哲学,开始系统地学习马克思主义,并投身社会斗争。
抗战前,他和艾思奇一起在上海参加地下哲学小组的活动,小组每活动一次就要换个地点,以避开国民党特务的耳目。“当时我们的活动是冒风险的,但对学习哲学的兴味很浓。艾思奇同志写《大众哲学》每写一篇基本上都在小组里讨论过”。
1949年上海解放后,胡曲园迎来了学术与教育生涯的黄金期。1955年,他在复旦创办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班;1956年,在研究班的基础上,他正式创建了复旦大学哲学系,并长期担任系主任。
胡曲园与马克思主义哲学教研室教师合影
胡曲园指出,哲学的“抽象不是空洞,而是揭示事物的普遍本质,它作为时代的精华,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不是教条,而是行动的方向盘。”在他看来,抛弃教条习气,学会用马克思的辩证法来分析问题、解决问题,是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关键。
1957年,他明确提出“对立统一是辩证法的核心”,反对苏联教科书体系对斗争性的片面强调;1978年,他发表《论真理没有阶级性》,旗帜鲜明地提出“客观性是真理的唯一基础”,成为真理标准大讨论的思想先声。他直言不讳地对很长一段时间里把“唯物”“唯心”的对立看作最高准则的哲学教学展开了尖锐批判;他批评那种认为只要学习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原理,不必花费精力去学“过时”的哲学史的“幼稚想法”,强调学习理论要同学习哲学史相结合。
胡曲园注重马中西哲学的融通。他认为,中华民族具有悠久的哲学传统,不能妄自菲薄,言必称希腊。82岁高龄那年,他发表《从〈老子〉说到中国古代社会》一文,反驳了“西周是奴隶社会”的流行观点,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总结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精神,在学界产生深远影响。他提出,中国古代井田制度的公有思想,始终未曾断裂,塑造了中国文化长期的“崇古”传统;他认为,互助协作、重视民生的集体记忆,为中国知识分子接受马克思主义“打下了良好的心理基础”。
胡曲园著,《哲学与中国古代社会论集》,复旦大学出版社
胡曲园的一生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历程的一个缩影。晚年他感慨:“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确实有着一番在泥泞中跋涉的滋味。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断得到革命导师的理论启迪,知所遵循,知所前进。对自己把学习、宣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终生职业,我是感到自慰的。”这番跋涉所开辟的深刻足迹,为我们今天探索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留下了宝贵的思想遗产。
《文汇学人》今摘编座谈会上四位学者发言,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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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师非常强调要多从中国的实际出发。1940年就撰写《论建立民族哲学问题》等文章,维护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他以《实践论》和《矛盾论》为主要内容,编写了《辩证唯物主义》讲义,上课听来感到亲切,印象深刻。回想起来,复旦哲学系从创建时起,就存在着苏联哲学模式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不同理念区别。他在历史转折的时候,提出了对苏联哲学模式的责疑,同时也表明了对“斗争哲学”的怀疑。
恩师常以张居正的名句鼓励学生:“心以积疑而起悟,学以渐博而相通”。“疑者,觉悟之机也”,能调动独立思考。他拒绝教条主义,提倡开阔视野和知识贯通。1954年,复旦大学举办“教师译著及教学成绩展览”。王造时先生将其翻译的黑格尔著《历史哲学》送展,有人指责这是宣扬西方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恩师得知此事,给上海市领导写信,指出“如果这样将社会主义、资本主义思想对立简单化,是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恩师在创系初始就强调学术上的兼收并蓄和自由讨论,主张学生读书更广一些,思想要灵活一些。他还曾经考虑过如何从哲学上去了解自然科学,并就这个问题请教解放前写过《自然科学概论》的卢于道教授。
——余源培(胡曲园弟子、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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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老在纪念艾思奇逝世20周年时,撰文谈哲学的真正目的。他讲到,在解放前夕,《大众哲学》重印了32版,如此受欢迎,说明当时中国人是很有哲学头脑的。哲学要思考的不是一般的问题,而是影响人类生存发展的最主要问题。只有用历史唯物主义分析当代社会生活,我们才能真正领会哲学的意义。他还说,一切忠于历史唯物主义学说的革命者,有责任不使它同社会生活隔绝,变得停滞不前、僵化枯萎,而必须同国家的具体实践相结合,以新鲜的革命经验丰富它,使它保持旺盛的生命力。
胡老主张用唯物史观分析中国社会的性质。他认为,我们生活在长江黄河流域,治水的问题是中华民族生存的根本问题,但是治水不是一家一户一个村庄就能解决的,必须“全国一盘棋”才能把水治好,这便孕育了“天人合一、天下一家”的核心理念。治水成功后,中国形成了独特的生产方式,夏商周三代的井田制便是典型。也正因如此,胡老提出,中国并未经历西方意义上的奴隶制。中国文化中“以人为本、以和为贵”的民族精神,正是源于这种独特的生产生活实践,“君轻民重”的传统也得以代代相传。
——孙承叔(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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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复旦,马哲、中哲、西哲等二级学科间极少有门户之见,这是胡老留下的宝贵传统,他本人更是马中西融通的典范。虽然他主要从事马哲研究,但他也研究老子、公孙龙,还写过《形式逻辑》教材。
胡老早年刚进北大时学的是德国文学,也翻译过海涅的抒情诗集。他的家中连楼梯上都堆满了书,其中不乏大量德文原版著作。与我们聊天时,话题常绕不开歌德、席勒等德国文豪,天南海北无所不谈。虽然他常年居家,但对外面的世界始终充满好奇。
胡老特别强调哲学与哲学史并重、深耕经典原著。我们入学时,复旦就已开设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课程——要知道,当时这部著作的译本尚未完整出版,直到后来才有单行本和全集版,这样前沿的课程在其他高校极为罕见,让外校同行都十分羡慕。胡老当年为复旦哲学系埋下的,是一系列影响深远的“学术种子”——这些种子已然结出硕果,滋养学科长久发展。
——吴晓明(胡曲园弟子、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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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老始终勇于坚持独立的学术见解。改革开放初期,在“两个凡是”提出的背景下,他敢于明确提出客观性才是真理的根据,这不仅需要胆识,更需要深刻的洞见,才能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与学术环境中,坚持和彰显自己的学术主张。进入晚年,胡老找到了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径,成功将历史唯物主义基本原理的研究引向深处。他对中国古代社会性质的断定,以及对中华文化中“崇古”精神持久影响力的剖析,是立足自身文化传统和实践,推进马哲原创性研究的一个重要典范。
当前,世界格局正处于演变之中,主流哲学话语及其背后的理论框架也在不断变迁与更新。学界对立足于中国深厚历史实践与传统文化的哲学学者寄予厚望。如果说胡老是这一方向的先驱,那么后来者能否接续前行,正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重要课题。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确实任重道远。
——张双利(复旦大学哲学学院院长、教授)
原标题:《“心以积疑而起悟,学以渐博而相通”——纪念胡曲园先生诞辰120周年》
栏目主编:杨逸淇
来源:作者:文汇报 陈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