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耳间的中国】
作者:吴伟军(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贵州地处西南地区的中心位置,西邻滇蜀,东接荆粤,地势险峻,山峦起伏,易守难攻。天然的战略优势促使明朝在古滇黔公路一线广设卫所,开展军屯。明永乐十一年(1413年),贵州正式被确立为全国第十三个行省。贵州建省与设立屯堡息息相关,不仅实现了“开一线以通云南”,同时加快了贵州在政治、经济、交通、文化等方面的全面发展,增进了各民族同胞的交往、交流、交融。
贵州汉语方言的形成,与贵州建省,大量军籍移民随着卫所屯堡的密集设置而不断进入贵州密切相关。不过,今天的贵州汉语方言,能称得上军屯方言岛的只有黔中屯堡话、北盘江流域喇叭苗人话。军屯方言的传承,给我们提供了研究明代移民汉语方言语言特征的“活化石”。其与周边汉语方言迥异的语言特征、特有的建筑风格、服饰特征、节庆习俗、口传文化形成了独特的屯堡文化。
军屯之源 活态传承
黔中屯堡话和北盘江流域喇叭苗人话属于异源同境的汉语军话方言岛。所谓异源,指的是其方言主体来源有较大差异;所谓同境,即它们处在贵州境内西南官话川黔片黔中小片的包围中。黔中屯堡人的祖先主要来自明代南直隶区域,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安徽、江苏两省和上海市。这些地区主要分布有吴语、中原官话和江淮官话。今天的屯堡话,综合了西南官话、中原官话和江淮官话的诸多特点。
一方面,屯堡话保留了与周边方言不同的显著特征:古清声母、次浊声母入声字今读阴平,全浊声母入声字今读阳平,这跟中原官话非常一致。例如,“铁”与“梯”同音、“出”与“初”同音、“雪”与“西”同音、“湿”与“诗”同音。四声的调值框架,尤其是阴平和去声的调值框架与周边贵阳、安顺方言有明显差异。屯堡话阴平调值是中平调,去声是高升调;贵阳等地则阴平是高平调,去声是低升调。声母分平翘舌。这是屯堡话来源地的方言特征在历经几百年岁月后有变异性地传承。
另一方面,屯堡话又在其他语音特征、词汇和语法特征上与周边安顺、贵阳等地方言有较高相似度,总体上是地缘接近且与强势方言不断接触的结果。总体来说,屯堡人主体的历史来源大部分应为明代南直隶区域的中原官话区,也不排除有部分是南直隶区域内江淮官话区的,屯堡方言是西南官话内部的方言岛。
喇叭苗是明初调北征南战争以“戍兵屯田”方式陆续进入贵州境内的湖广兵士后裔,现聚居在北盘江流域的晴隆、普安、六枝、水城四县市交界处。喇叭苗所说的语言实际为汉语方言,因其分布的县市不同而呈现出一定的地域差异;同时还有“土”“客”之别。土话,是西南官话黔中片包围下的军话方言岛,跟湘语娄邵片接近,属贵州境内的湘方言岛。客话,是杂有土话成分的西南官话。喇叭苗对外交流一般使用客话。
古音古词 赓续不绝
古音和古语词是贵州军屯方言存古的体现。《广韵》中的10个全浊声母“並、定、澄、群、从、崇、船、邪、禅、匣”,发展到元代,北方方言中一个都不剩,全部读成了清音。喇叭苗土话古舒声字较为完整地保留了这些古全浊声母,跟湖南新化、城步、武冈等地的方言有较强的一致性。浊音是带音的辅音,发音时声带振动,清音发音时声带不振动。因此,喇叭苗土话好多词听起来低沉雄浑,如“盘”“甜”“蚕”“字”“赵”“是”“全”“共”“寿”“现”“肥”等。
喇叭苗土话和客话声调数量都是5个,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和入声。古全浊上声字在官话方言中几乎都变成了去声,但喇叭苗土话和客话中,一部分全浊上声字仍读上声,没有变成去声,如“徛(站)”“在”“跪”“淡”等。
屯堡话古清声母和次浊声母入声字今读阴平,全浊声母入声字今读阳平。喇叭苗人话有独立的入声调,古清声母和次浊声母入声字今一部分读阴平,全浊声母入声字一部分读去声,其余都读入声,层次较为复杂。“铁”“出”“雪”“腊”“木”这些古清声母、次浊声母入声字在屯堡话和喇叭苗土话、客话中都读阴平。喇叭苗人话跟屯堡话在阴平、阳平、上声和去声调值上有高度的一致性,其中,阴平读次高平调或中平调,去声读高升调,这跟周边方言不一致,而军屯方言内部则有较高一致性。军屯方言古入声字的归调和四声调值的一致性体现了移民方言的早期特征。
喇叭苗土话保留了许多古语词和湘语特色词。例如,“孩子”“男孩”称之为“崽”,女孩则称为“女崽”。说“徛”不说“站”,说“细”而很少说“小”,说“行路”不说“走路”,说“狭”不说“窄”,说“炙”不说“烤”,说“偋”不说“藏”,说“畬”不说“地”, 说“挟菜”不说“夹菜”,说“禾”不说“稻子”。睡觉说成“睏觉”,闲逛说成“窜咍”,堂屋说成“祧屋”,等等。
下面略举一些古词古义。“烤火”这一意义,喇叭苗土话用动词“炙”,这是一个古语词。客话有“向火”和“烤火”与之叠置。炙,《说文》:“炮肉也,从肉,在火上。”《诗经·小雅·鱼藻之什》:“有兔斯首,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酢之。”“向火”也是古语词,喇叭苗客话和周边西南官话更常用。唐白居易《酬梦得穷秋夜坐即事见寄》:“焰细灯将尽,声遥漏正长。老人秋向火,小女夜缝裳。”
口传文化 雅俗兼备
较之周边的汉语方言,贵州军屯方言有着更为丰富多彩的口传文化形式。无论是以“说”为主的民间故事、谚语、歇后语、惯用语,还是以“唱”为主的地戏、花灯、童谣、山歌类,均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呈现出雅俗共融的语言风貌,是中华优秀传统语言文化的瑰宝。下面以流行于安顺屯堡区域的民间戏曲——地戏为例,讨论雅俗兼备的军屯方言口传文化。
地戏主要盛行于屯堡村寨,同时也辐射影响到周边的布依族、仡佬族和苗族村寨,以其古拙粗犷的艺术风格和深邃多元的文化内涵,深受屯堡人喜爱。清道光年间的《安平县志》记载:“元宵遍张鼓乐,灯火爆竹,扮演故事,有龙灯、狮子灯、花灯、地戏之乐。”同为军屯移民,喇叭苗人村寨就不盛行地戏,只有庆坛傩仪,其唱跳仪式,尤其“戴脸子”等环节与屯堡地戏有相似之处,但并没有发展成系统而成熟的民间戏曲形式。这就证明地戏并不是发展成型之后才由移民带到贵州的。移民应该只带来了家乡的祭祀方式和娱乐习俗,这些民俗进入贵州落地生根,历经岁月洗礼,经过一代代屯军后裔不断地传承、发展和创新,最终形成现在的艺术形式。
地戏以村寨为单位,一般一个村寨演一堂戏,少数较大的村寨,例如詹官屯、吉昌屯、九溪等有两堂乃至三堂戏。地戏演出也没有戏台,村中空坝、平整田土都可以围场聚集演出。地戏的主要表演形式是唱和舞,有唱腔但无曲牌,朴实、激越、高亢,属于弋阳腔体系但杂糅了山歌风格,简单区分平调、喜调和悲调;有男女角色之分,但无男女声腔之别,剧中角色边说边唱边交代剧情。
地戏演出的剧本仍然保留讲唱文学的体例,以历史演义小说为底本,歌颂历史上的英雄人物,同时表演形式上与民间信仰和祭祀习俗结合起来。剧本是第三人称叙述式说唱体,以七言为主,兼有五言和十言,韵脚变化少。唱词口语化色彩较浓重,常有方言词和方言表达形式,朴素自然。例如,“合心”指“惬意,符合心意”,“特自”指“特地”。唱词常用ABB式重叠结构,如“闹沉沉”“汗淋淋”。说白则用半白话的散文,风格生涩典雅,与唱词的风格形成鲜明对照,雅俗共融。
地名遗迹 烙印鲜明
地名蕴涵丰富的地域特征和历史文化特征,具有较强的稳定性和传承性。在词汇的构成成分中,地名的演变和发展相对较慢,当其他词汇成分随着历史发展和文化交流不断变异时,地名相对的稳定性和历史的延续性较好地保存了许多珍贵的文化内涵。尤其是通名,不同地区通名用字的不同,往往积淀一定的文化内容。
安顺、平坝、普定等地的屯堡村寨大都以“屯”“堡”“旗”“关”“哨”“所”“官”作为其通名,有的还叠用,如“五里屯”“鲍家屯”“鸡场堡”“水桥堡”“夹马关”“左官堡”“梅旗堡”“两所屯”等。
明代在全国设十多个都指挥使司,下设卫,卫下设所,所下面还有更小的军队编制。卫所和屯田紧密联系。《明史》卷七十七:“边地,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内地,二分守城,八分屯种。”另外,各地还设立了民屯和商屯。安顺一带处于明代战略高地和征南战争的大本营,同时又是贵州中部商品集散的“旱码头”,是贸易繁荣的“中转站”。方圆数百里之内,屯堡村寨十分密集,有200多个。不止安顺一带,明代从湖南经贵州到达云南的重要驿道一线的城镇,如陆良、曲靖、富源等地,都有以“屯”“堡”“旗”“关”“哨”“庄”“营”作为通名的村寨。屯田制度废弛后,屯民失去了军人身份而转为普通农户,这些地名依然透出曾经的历史沧桑,屯堡人和屯堡文化的命名就来源于此。据《安平县志·民生制》记载:“迨制即废,不复能再以军字等呼此种人,惟其住居地名未改,于是遂以其住居地名而名之为屯堡人。”
普通话中,“堡”有三个读音,读bǎo时有两个意义:①军事上防守用的建筑物:~垒。②古代指土筑的小城。读bǔ则指有城墙的村镇,泛指村庄(多用于地名)。读pù则同“铺”,指驿站(今用于地名)。屯堡人和屯堡文化的“堡”,当地读为pǔ,显然首先并不是同“铺”的这个意思。因为安顺也有“头铺”“二铺”“幺铺”等地名,明清两代沿用急递铺制度,就是十里或十五里或二十里设一急递铺,负责传递官方文书。“铺”这个名称就这样保存下来了。每一铺并非乡镇的行政建制,恰恰指的是相隔距离是一定的。“屯堡”的“堡”更接近于“bǔ”的意义,指有城墙的村镇,同时,还有“bǎo”读音下的“军事防守”的意义。读为pǔ是屯堡社区的方音,研究者袭用此音。
贵州军屯文化的发展历程,生动证明了中华文明的形成是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在长期的交往交流交融中实现的。军屯方言是研究贵州汉语方言形成和发展的“活化石”,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颗明珠。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28日 05版)
[ 责编:姜姝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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