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5日,作曲家陈其钢传记电影《隐者山河》在全国艺联专线正式上映。
首日排片寥寥,影院空荡如秋后山谷。走进影院的人,起初多是陈其钢音乐圈老友。他们熟悉《我和你》背后那个克制到近乎固执的灵魂,也记得他在巴黎师从梅西安时,如何用五声音阶对抗十二音体系。
接下来的几周,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出现了:金融从业者、战略咨询师、文化学者、程序员、教师……甚至从未听过《蝶恋花》或读过《悲喜同源》的人。他们带着问题而来:一个享誉世界的大师,为何选择退隐到浙江遂昌,与仙侠湖的晨雾为伴?
《隐者山河》宣传海报近日,导演郭旭锋以贵州财经大学校友身份回到贵阳,《隐者山河》在母校礼堂放映。出乎意料的是,这部节奏沉静、思想内敛的纪录片,同样在年轻学子中引发了共鸣,有人说“这位大师如此真实”,也有人看红了眼眶。
动静新闻记者专访了郭旭锋。谈起七年拍摄的踟蹰与坚持,他语气平静,带着久违的笃定。
《隐者山河》导演郭旭锋渡河见孤灯与音乐大师的初遇
郭旭锋与陈其钢的首次碰面,是一场诗意的跋涉。
他早晨从北京出发,中午抵达杭州,又转乘汽车向西南行进,颠簸近四个小时,终抵达浙江丽水的遂昌地界。宽阔的湖横亘眼前,水声低沉,暮色四合。
踌躇间,远处飘来一只画舫,船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他登船渡河,水面微澜。抬头望去,漫天星斗低垂,对岸灯火如萤。
上岸后,万籁俱寂,唯有虫鸣。对面山腰上,孤灯一盏。
那便是陈其钢所居的躬耕书院,藏在群山与夜色深处。
星斗低垂,船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隐者山河》剧照)郭旭锋是山西吕梁人,大学读的是广告学,毕业后在东方卫视做过一档有关古典音乐家的节目。后来他又去了央视财经,带着团队跑遍14个国家,与日本京瓷创始人稻盛和夫、星巴克董事长霍华德·舒尔茨等商业巨擘对话。
他渐渐意识到,比“做了什么”更重要的,是“怎么理解这个世界”。于是他计划将镜头对准具有世界视野和国际影响力的中国艺术大家,“有思想性,但绝非说教。还得有好的观影体验。”
2018年,郭旭锋从网上找到陈其钢邮箱地址,发出一封邀请邮件。
10天后,陈其钢的助理回信。信中坦言,此前有不少人拍过关于陈其钢的纪录片,但“大多离陈其钢心里的标准相去甚远”。
刚见面,关于纪录片未来的发布,陈其钢接连追问,语气认真,近乎审慎。
郭旭锋没有回避,也没有许诺院线或流量,只如实回答说,纪录片将在他创办的文化视频平台“飞观APP”上播放,“分享你的思想,给有限的人。”
陈其钢听完,神情平静,未置可否。但从他微微放松的眼神里,郭旭锋隐约察觉到一种默契。或许,陈其钢心底早有一个愿望:在喧嚣时代留下些东西,比如,精神的传承。
助理小董低声提醒:“陈老师,您这样问可能不太礼貌。”
陈其钢半开玩笑地回答:“万一他是个骗子怎么办?”
所幸的是,陈其钢答应了。
郭旭锋后来才明白,这“答应”的分量。陈其钢不是轻易交付信任的人。他的音乐,从不迎合,一直坚持:这是我真实的表达吗?
他认为,真正能穿越时间的作品,从来不是为“取悦”而生的颂歌,而应是个体心灵深处的呐喊与低语。正如《诗经》里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以及李白杜甫笔下那些私密又普世的悲欢。
陈其钢本人,更是如此。
他曾在中法文化之间艰难跋涉,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事业刚有起色,却接连遭遇重创:2012年,独子陈雨黎因车祸离世;同年,他又查出肺部重症,不得不切除部分肺叶。人生至此,可谓至暗。
于是他住进山村,却并非完全“出世”,有了好作品也会全球巡演,将对爱子的哀思谱成《江城子》,让女高音在苏轼的词句里泣而不哭。
陈其钢在英国威尔士,作品《江城子》演出期间(《隐者山河》剧照)在“慢”与“真”之间打磨影片
拍摄过程中,陈其钢打动郭旭锋的,是“诚实”。
他不装,不端,毫不回避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局限;会沮丧,会怀疑,在创作枯竭时“一天哭四五次”;会坦然承认自己“不聪明”:“别人可以做一百件事,而我只能做一件。”
随着年纪增长,陈其钢发现自己愈发脆弱。每天清晨醒来,他常因突然想起某件旧事而再也无法入睡。年轻时在法国拮据打工,曾因付不起该给的小费而躲闪;或是对朋友的一句承诺未兑现;甚至几十年前某次无意的怠慢……都成为他心头的遗憾。
郭旭锋想过,十年内,要拍十部这样的纪录片。
原以为的高产创作征程,真正沉进去之后才发现:慢,才是唯一的路径。
这部影片耗时7年,而真正的拍摄时间占比不多,大部分时间是在反复修改。“每次做完一版,过段时间再看,就看不上了。”郭旭锋说,他始终带着“格物”的心态,想弄明白,一部好的纪录片,应该是什么样子。
他不断追问这个问题,一遍遍推翻重来。
郭旭锋并不想把陈其钢“塑造”成高不可攀的大师,只想呈现一个真实、自然的人。
真实到连技术都退后一步。
整部影片摒弃了常规电影语言:没有精心设计的轮廓光,没有戏剧化的布光,没有摇臂、轨道、升降镜头。画面也朴素得近乎“笨拙”,不用过多调色,贴近生活本来的样子。
陈其钢(《隐者山河》剧照)制作过程中,郭旭锋确实遭遇了现实的拉扯。
没有资金支持,他只能一边接商业项目维持生计,一边断断续续地拍摄、整理素材、撰写脚本。时间被切割成碎片,进度缓慢得几乎看不见。
一年多过去,某天陈其钢突然发来消息:“郭导,纪录片的事还在做吗?”
郭旭锋立刻回复“还在做”。他坦承地说,目前还没有拿得出手的成片,“等我做完初剪,发给您看看。”
不久后,他将粗剪版发过去。陈其钢看完,打来一通长长的电话,“片子虽有瑕疵,但性格出来了,挺特别的。”他没有提修改要求,只说会将片子转给几位朋友看看。
朋友们看完后,逐一写下观后感,细致到镜头节奏、声音留白、叙事逻辑。
郭旭锋时常也会被一种隐忧缠绕。七年光阴沉入一部纪录片,甚至没有明确的市场出口。有时忙至深夜收工,他会突然问自己:“我这些年到底在干什么?”
转机出现在2024年平遥国际电影节。
尽管《隐者山河》作为纪录片,在以剧情片为主的竞赛单元未能获奖,但首映结束后,一群年轻人围住了他,眼眶发红递上笔记本请他签名。那一刻,郭旭锋才真正松了口气。
此后,影片的回响远超郭旭锋的预期。更让他意外的是:五刷已然不稀奇,甚至有人看了十三遍。
郭旭锋猜想,或许我们需要一位走在时代迷雾前的人,手拿手电筒。那束光未必耀眼,但足够真实。
而真实,就可能成为指引。
如今的陈其钢深居简出,住在浙江遂昌县的躬耕书院(《隐者山河》剧照)一部“不全面”的纪录片以何动人
网络上有观众质疑《隐者山河》“不够全面”。
他们认为关于陈其钢的纪录片,理应涵盖他人生中所有重大事件,比如那场震惊业界的《如戏人生》演出取消事件。
那确实是一次震动国际乐坛的决定。2017年,《如戏人生》由中美欧多家顶级乐团联合委约,巡演日程早已排定。美国44座城市、欧洲与中国多地的票已售罄。可首次排练后,陈其钢认定作品未达内心标准,毅然宣布取消。
“梦想是不可以打破的。”这是他当时的原话。可影片里,这一段并未展开。郭旭锋知道,陈其钢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不得不变卖父亲留下的珍贵字画,才勉强凑齐赔款。但具体细节,他没深入追问,也没放进片子。
类似的“缺失”还有不少:比如中央音乐学院力邀陈其钢担任作曲系主任,他思虑再三婉拒。他说自己不适合体制内的管理工作,宁愿做自由职业者。
这些选择背后的挣扎与考量,影片同样未着墨。
面对“不全面”的批评,郭旭锋态度平静。
他很清楚自己想做的,不是人物传记式的全景记录,而是关于其思想与精神的分享。因此他无意呈现陈其钢如何谋生、如何理财、如何处理合同纠纷。那些属于现实层面的“生存逻辑”,非他镜头所向。
陈其钢在创作中(《隐者山河》剧照)郭旭锋更愿意下功夫捕捉“声音”,那份只属于陈其钢的精神质地。
他喜欢展现陈其钢“既古老,又现代”的音乐作品。郭旭锋第一次听作品《二黄》,“仿若几百年前的记忆突然被唤醒。”这部作品源自京剧老生唱段,被拆解、延展,化作钢琴与管弦乐队的现代对话。属于中国人的听觉基因,深埋在骨子里,又被现代技法轻拂去尘埃。
电影的结尾,最终落在陈其钢吟唱的《水调歌头》上。
那是一段未完成的录音。
作品陈其钢早年就已写成。知名歌唱家的演绎固然技巧精湛、音色华美,可郭旭锋听来,“太漂亮了,反而少了从生命深处涌出的苍凉与真实”。
直到2021年,陈其钢亲自试录。彼时他身体已大不如前,录到一半便力竭中断,再未能续唱。可正是这残缺的前半段,让郭旭锋一听便知:“就是它了。”
声音沙哑、微颤,有种“我欲乘风归去”的超然与孤绝。
其实,郭旭锋最初构想过另一个结尾:用无人机模拟蝴蝶飞翔,掠过遂昌的山峦与书院,配以《蝶恋花》的旋律,“想法很诗意,但拍出来总觉得效果不佳。”
最终,郭旭锋毅然删掉了陈其钢这首广为人知的代表作,选择了那段未竟的吟唱。
浙江遂昌的仙侠湖(《隐者山河》剧照)当陈其钢的歌声响起,银幕上,山间夜空,明月高悬。
观影者仿佛被轻轻托起,穿越千年:我们与东坡仰望的是同一轮月亮,共饮的是同一片清光。
记者:李思瑾
一审:李思瑾
二审:魏玉玺
三审:侯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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