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书》有载，闽地冬月“霜雪罕至而湿寒特甚”，故“山民御冬之要器，莫如火笼”。闽地多山、近海，气候湿润，冬季虽少雪，却因湿度大而寒气透骨，古人谓之“寒湿交侵，透肌砭骨”。在这片土地上，一种名为“竹火笼”的传统取暖器物承载着千百年来的生活记忆与文化智慧。从选材、制作到使用，竹火笼处处体现着闽人对自然资源的深刻理解、对安全用火的卓越创造。

闽地竹林广袤，自古便是竹文化兴盛之地。唐代《艺文类聚》引《异物志》称“闽中多产竹，大者可为舟”，可见其竹资源之丰。竹火笼的外壳尤为讲究，必选“生长多年、竹节长、韧性足”的老毛竹，此即《考工记》所云“材美工巧”之“材美”。制作需经锯竹、削节、刮青、破竹、劈篾、刮篾等多道古法工序，方得细薄而坚韧的竹篾。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竹器》中详述竹材加工，强调“新竹脆，老竹韧”，正与此工艺智慧暗合。更重要的是，毛竹属可再生资源，生长迅速，固碳能力强，闽人“取之有度、用之以时”的采伐传统，体现了《孟子·梁惠王上》“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的朴素可持续发展理念。

福建沿海地区陶土资源丰富，为制作火笼内胆提供了优质材料。《景德镇陶录》曾提“闽陶亦有特色，质朴耐用”。陶钵作为盛放炭火的容器，具有良好的聚热性与隔热性。这种“山林取竹、海滨制陶”的区域分工，不仅优化了资源配置，也促进了山区与沿海之间的经济与文化互动，反映闽地内部“有无相易，共生共荣”的地域关系。

在取暖史上，如何平衡“取火之利”与“防火之危”，一直是人类面临的重要课题。相较于明火取暖的炭盆，竹火笼创造性地将炭火置于陶钵内胆中，再外套双层竹编外壳，中间形成的空气层成为天然的“隔热垫”。《清稗类钞》将其归为“熏笼”一类，并记述其“内贮陶盂，置炭，竹络提之，无燃患”，明确指出其安全特性。

竹编结构具有天然的透气性，既能保证炭火持续燃烧所需的氧气，又能通过竹篾间的缝隙调节热量散发，避免局部过热。陶钵内胆则起到蓄热恒温的作用。这种“外透内蓄”的热管理方式，无意中符合了热力学中散热与保温的平衡原理，以最小的燃料消耗实现最佳的取暖效果，是一种原始的“节能降碳”技术。竹火笼通常配有提梁或手柄，便于移动携带，其形制大小多适应人体局部取暖或烘烤衣物的需求，这种设计渗透着《墨子·辞过》“便于生，不以为观乐”的实用理性精神。

竹火笼超越了单一的取暖功能，衍生出烘干、烹饪、民俗等多种用途，体现了闽人“得宜”“应变”的灵活务实智慧，也是形成简约适度、绿色低碳生活方式的早期探索。闽地冬季潮湿，衣物难干，古人常有“润气蒸衣箧”之叹。竹火笼之余温恰可用于烘干衣物、鞋袜，甚至恢复草鞋的柔软，有效应对了潮湿环境。这种对能源的二次利用、梯级利用，是“物尽其用”节俭思想在日常生活中的朴素实践。

巧手的闽人常在笼顶放置小陶碗，利用炭火余热煨煮食物、温茶暖酒。小小火笼，瞬间变身简易厨灶，实现了能源的“吃干榨尽”。《诗经·小雅·瓠叶》有“幡幡瓠叶，采之亨之”之句，描绘的便是朴素而温暖的烹食场景。

在传统婚俗中，竹火笼是新娘嫁妆的必备品，象征婚后日子红红火火、温暖美满。其竹编纹样常蕴含“团圆”（回纹）、“吉祥”（如意纹）、“连绵不断”（缠枝纹）等美好寓意。这使得实用器物升华为承载祝福与伦理教化的文化媒介，如《礼记·昏（婚）义》所强调的“昏（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

从汉代熏笼演变而来，竹火笼在闽地沿用千年，直至今日，其温暖之光仍未被现代科技完全掩盖，还在一些老人的冬日记忆中散发余温，更在文化传承者的手中被赋予新的形态。

（作者单位：福建理工大学设计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