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队长王骁宙:在上千次救援中如何与死神讨价还价|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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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9 21:23:22

2013年11月,超强台风“海燕”重创菲律宾,造成6300人死亡,1062人失踪。这场灾难发生后,中国红十字国际救援队迅速组建。作为第一梯队队员,山东省红十字蓝天救援队队长王骁宙踏上了跨国救援的征程。

在重灾区,遇难者遗体搜寻、打捞、辨认是主要工作之一。王骁宙回忆道:“遗体经海水长时间浸泡已发生严重变形,呈现高度肿胀、肤色暗沉的状态,处理时必须格外谨慎。”

这只是王骁宙救援生涯的一个片段。救援对于王骁宙而言,是由无数个浸满痛感、恐惧与专业的瞬间构成:有直面生死却仍往前冲的本能之勇;有上千次实战淬炼出的过硬专业能力;有对“队伍零伤亡”近乎偏执的责任担当;还有自掏腰包200多万元、被身边人笑称“公益傻子”的执着。

这些细节戳破了救援者“超人”的滤镜,露出了血肉之躯的凡人底色,原来他们也是会恐惧,也会留下难消的心理伤痕。所谓“逆行者”,不过是认清这一切之后,仍然选择穿上那身蓝色队服的人。

王骁宙,山东省红十字蓝天救援队队长、临朐阳光义工志愿服务中心主任。身处救援领域二十余载,他从汶川地震时的一名志愿者,到成长为参与国际救援的专业指挥者,再到组建起一支应急救援队,以上千次逆行实践,见证并推动了民间救援力量融入国家应急体系的完整历程。

王骁宙,山东省红十字蓝天救援队队长、临朐阳光义工志愿服务中心主任。受访者供图

救援不能“单打独斗”

2008年汶川地震后,超过130万名志愿者涌向灾区。也正是在那一年,王骁宙的公益理念被彻底重塑。

得知灾情后,他第一时间组织义工筹集了18.7万元现金与物资赶往现场,然而所见景象却令他深受震动:大量民间志愿者因缺乏统一指挥与科学的救援技能,连自身补给都难以保障,更别说有效施救;有人甚至因经验不足而身陷险境,反而成了救援负担。

“从救援设备来说,当时的民间救援通信依赖卫星电话和人力抢修基站,生命探测靠进口简易设备,破拆、救援多依赖人力与传统机械,效率受限。”王骁宙说。

这种深刻的挫败感,让王骁宙对公益救援有了全新的认知:救援不是靠热情和个人号召力,而是需要科学支撑、系统规划的专业工程。要应对重大灾害,必须摆脱“单打独斗”的模式,组建一支有组织、有装备、有技能的专业队伍。

2013年菲律宾“海燕”台风救援。受访者供图

1980年,王骁宙出生于山东临朐县。“我是山里出来的孩子,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带着这份共情,2008年,王骁宙自筹资金创立了临朐县首个民间义工组织——阳光义工联,并规定只要有贫困生求助,7个工作日内帮其解决学费。至今,义工联已走访贫困生近2000名,帮助上百名学生获得捐助。

与此同时,王骁宙的个人兴趣也在为他的救援生涯做着准备。他是极限运动的爱好者,野外探险中,他常遇到其他户外探险者陷入困境,一次次出手相助的经历让他提前实操了救援,锻炼了风险预判和野外生存能力。

家人的支持,是王骁宙义无反顾投身救援的坚实后盾。父母在他资金紧张时主动兜底,妻子每次出发前都会默默检查装备、收拾行囊。而在孩子心中,他始终是“超人”般的存在。

2008年,从汶川地震回来后,王骁宙加入北京市红十字蓝天救援队;次年,他正式组建山东省红十字蓝天救援队。如今,山东省红十字蓝天救援队已发展至约3600人。该队伍在全国救援技术大比武中多次夺冠,并于2025年11月份成为山东省首批通过国家应急管理部社会救援力量三级测评的队伍。

期间,王骁宙还协助组建上海、河南等地相关救援队伍,后基于队伍需本地化管理、自身精力需聚焦山东核心业务的客观考量,将外地队伍移交当地团队接管,确保每支队伍都能扎根本土并持续服务。

山东省红十字蓝天救援队成立的16年间,救援足迹遍布国内外:先后参与玉树地震、雅安地震、鲁甸地震、北京721洪水、郑州洪灾等国内重大灾害救援;协助警方侦破湖北汉江沉尸案,参与河北沧州扫黑除恶专项行动等;远赴菲律宾参与海燕台风救援、尼泊尔地震救援、土耳其地震救援等国际人道主义行动;累计完成山东省内城市救援、水域救援、山野救援及各类灾害事故救援上千起。

与死神擦肩而过

2013年菲律宾“海燕”台风救援是时隔90年后,中国红十字总会首次外派救援队伍参与跨国人道主义行动。15天的救援时间里,救援队共搜寻200多具遗体,王骁宙的体重也骤降19斤,皮肤晒得黝黑。

在王骁宙心中,为受灾民众带去生的希望,为遇难者赋予应有的尊严,这是所有艰辛付出的根本价值所在,也是这场救援最核心的意义。此外,“中国救援队抵达菲律宾”的报道登上联合国官方版面,也让这份善举引起了跨国界共鸣:这标志着中国民间救援力量在国际视野与实战能力上的显著提升,也意味着中国民间善举已突破地缘阻隔形成国际影响。

2013年菲律宾“海燕”台风救援。受访者供图

但专业救援者从不是无畏的神,而是敢直面恐惧的凡人。在一次水库搜索溺亡者的任务中,极低的能见度让救援充满未知,王骁宙只能拿着手电筒进行探查。他回忆道:“脖子一直有异样的感觉,起初以为是水草缠绕,这是潜水员最害怕遇到的危险,水草越缠越紧可能致命。可当我转身查看,却看到逝者的长发紧紧缠绕着我的氧气瓶,穿着白色连衣裙的面孔瞬间贴近,眼睛直勾勾瞪着我。”

突如其来的与死亡的直视,令王骁宙的身体产生了最本能的应激反应,他坦言:“吓得呼吸器都掉了。”短暂的慌乱后,他迅速找回呼吸器,固定遗体并将其移交水面。

2013年雅安地震救援中,王骁宙搜寻到一名遇难者,在将其遗体从废墟中移出的过程中,因遗体已高度腐坏浸透了他的衣服。他回忆道:“那股浓烈的腐臭气息刺鼻难忍,回家后,我用了大量的消毒液和洗衣剂清洗这件衣服,虽然别人已经闻不到衣服上的味道了,但我看见那衣服,当时的刺鼻感便会不受控制地涌上鼻尖。”

后来,这件蓝色的队服,在王骁宙家里的阳台上挂了三年。

“在现实的救援场景中,因直面生死险境而触发本能的应激反应,从来都不是羞愧的事。”王骁宙直言,2015年,尼泊尔地震遇余震时,他被困在仅60多厘米宽的搜救通道中,能清晰地听到钢筋咯吱咯吱的声音,感受到整个废墟在往下压。

与小说中“遭遇紧急情况时大脑一片空白”的描写不同,王骁宙当时思绪万千:怎么用混凝土加固通道,牺牲了会不会盖国旗……直到返回安全区,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大脑陷入空白。

王骁宙说道:“恐惧是应急救援的常态,但向生命奔赴的行动从不会因此停歇,这是从业者必经的成长历练。心理强大并非天生,而是在一次次实战中打磨而成,经历得多了,便会坦然接受恐惧。大型救援之后,我也会重新校准心态,感受世间美好,为下一次出发蓄力。”

上千次救援 零伤亡纪录

在二十多年救援生涯中,最让王骁宙引以为傲的成就,莫过于历经上千次生死救援,山东省红十字蓝天救援队队员始终零伤亡的纪录。

这份逆行的底气背后,是一套严苛、系统且不断改进的安全管理体系。山东省红十字蓝天救援队早已构建起常态化专项实操训练机制,高密度、高仿真的集中训练都是必经的“战前课”,确保队员形成救援的肌肉记忆,在极端场景下仍能保持稳定水平。

为了让队伍跟上国际救援技术的前沿步伐,王骁宙自费前往美国、法国、加拿大等国,系统学习顶尖搜救、破拆、应急通信等各项技能。回国后,王骁宙牵头组织队内技术骨干、邀请国内外专业教官共同参与授课,将海外所学与上千次一线救援经验深度融合,构建起全面的训练体系。

王骁宙表示,应急救援行动一是“救命”,即专业的生命搜救;二是“赈灾”,即保障幸存者的基本生存需求,有饭吃、有水喝、有衣穿、有地住。

队伍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救援现场队长先行,评估风险,排查隐患,确定安全后,结合现场情况制定科学精准的救援方案,绝不允许队伍盲目冲锋。

2021年,王骁宙荣获“全国应急管理系统先进工作者”,在人民大会堂受到习近平总书记亲切接见。受访者供图

这套严谨思路也延伸到了科学化的救援流程中:接到灾情信息后,协调中心立即启动研判,救援行动分梯队推进。第一梯队为轻型先遣队,快速抵达现场勘查,后续梯队携带重型装备与大量后勤物资跟进。这些物资不仅包括7至15天的队伍日常补给,还有受灾群众的赈济物品。

如何将背景各异、来自各行各业的数千名志愿者,锻造成一支纪律严明、响应迅速的专业力量?在王骁宙看来,这依靠共识与共情,而非命令与约束。在队里,大家只有分工不同,没有权力大小之分,团队的制度由队员公开讨论、少数服从多数制定;队员可自由选择参与救援,强调“先顾好小家,再服务大家”,让公益成为可持续的“爱好”而非难以承受的“负担”。

对于民间应急救援队来说,资金的保障和装备的更新是应急救援队伍生存的头号挑战。王骁宙表示,装备更新与维护是队伍最大开销,占总花销的80%以上。例如,一个生命探测仪售价约80万,一台混凝土电动破拆工具组约8万元,一台液压切割机约5万元……且救援装备损耗率极高,比如,郑州水灾,救援队出动了124艘救援艇,完好返回的不到40艘,洪水中的树木、电线杆会直接损毁冲锋舟等设备。

王骁宙介绍,面对高昂的装备成本与损耗,队伍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认领制”AA模式:95%的资金来自队员自筹,4.5%来自无附加条件的社会捐赠。每当需要更新装备或承担大额费用时,队伍会向老队员发出公告,大家根据经济状况自愿认捐。“做最纯粹的公益”是蓝天救援队刻在骨子里的信仰。送外卖的队员可能捐30元,开公司的队员可能捐3000元。没有攀比,只有理解。

若队里捐赠的不够,剩下的由队长补足。据山东省红十字蓝天救援队不完全统计,10年间,王骁宙自掏腰包200多万元用于救援。为避免给队员带来压力,他的捐赠大多匿名进行,或通过其他公司名义捐赠。

融入国家应急体系

2018年应急管理部的成立,成为中国救援体系发展的关键分水岭。

在此之前,中国民间公益救援多为自发组建,凭借信仰与热情支撑,缺乏科学救援方法与系统协作,整体呈现“散兵游勇”的状态;2018年之后,社会救援力量被正式纳入统一协调、派遣与指挥体系,队伍需持证上岗、按标准作业,救援工作自此全面走向标准化、规范化、程序化。

救援设备也随之迭代升级。与汶川地震时不同,目前中国的救援设备向自主研发转化,并形成了覆盖生命探测、机器人救援、无人机协同、通信保障的全链条体系,大幅提升救援精准度、效率与安全性。

此外,官方与民间救援力量之间的协同互补日益顺畅。民间救援队伍逐渐成为国家应急体系中不可或缺的补充部分,显著提升了整体救援效能。

2015年,尼泊尔地震救援。受访者供图

然而,随着民间救援关注度提升,行业乱象也逐渐浮现,其中“网红救援”的现象尤为引人关注。

王骁宙对此感触颇深:“地震救援需要高度安静的环境,嘈杂的人声不仅会干扰生命探测设备的准确性,还可能因声波共振对已受损的建筑结构造成二次破坏,增加坍塌风险。但在一些救援现场,部分网红救援队却架起摄像设备进行直播,在废墟旁高喊‘有人吗’,甚至聚集在救援通道周围拍照打卡,完全无视现场安全规范。”

更令他感到无奈的是,这类非专业行为往往直接干扰救援进程。王骁宙介绍,在郑州水灾期间,救援队的冲锋舟及其他水域救援设备急需运抵现场,可一些网红救援队的车辆却堵在路口,声称“拍完这段就走”。救援的黄金时间每一秒都至关重要,哪经得起这样的延误?

除了流量炒作,个别队伍将“卖惨”作为博取公众同情与信任的手段。在他看来,公益不是苦行僧式的自我消耗,一个连自己的生活都难以维系的人,又如何能真正帮助他人?可持续的公益行动,必须建立在救援者自身生活稳定、身心健全的基础之上。公益应是爱好而非负担,唯有自身稳定,才能让善意走得更远、更长久。

新冠疫情期间,王骁宙带队消杀汉口火车站的视频在自媒体热传,被网友誉为“抗疫最美指挥官”。但他第一时间关掉手机,躲开了流量追捧。他认为,救援是做事,不是作秀。国民更关注的是国家对人民的重视,是消杀后车站通车带来的振奋人心的希望。

采访中,王骁宙不时抬手揉捏后颈。问及原因,他坦言:“长期的训练及救援在颈椎留下了三处错位的后遗症。救援这份职业,小伤小痛在所难免。所谓‘逆行’,本就是明知危险仍要前行。这点伤痛,不算什么。”

(作者 王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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