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风

　　1933年，一位奥地利父亲把枪瞄准了自己年仅15岁的儿子，扣下了扳机，接着他饮弹自尽。你一定以为这是某本悬疑或犯罪小说的开头，但它是一个历史上真实的事件，那个奥地利父亲名叫保罗·埃伦费斯特，是著名犹太物理学家，也是爱因斯坦的挚友。这便是智利作家本杰明·拉巴图特小说《理性的疯狂梦》的开头。

计算机先驱冯·诺依曼

　　冯·诺依曼的云图

　　在上一本小说《当我们不再理解世界》大获成功之后，拉巴图特把目光直接转向了时下大热的人工智能，用大笔墨描写了计算机和人工智能先驱冯·诺依曼。很多评论认为这本小说是冯·诺依曼的传记，这显然错了。拉巴图特用了15个人物视角、22个片段来拼凑、勾勒出一个完整、复杂、多样的冯·诺依曼。这15个人除了诺依曼的家人外，几乎都是这个星球上最了不起的天才科学家，包括冯·卡门（近代力学、航天学奠基人，钱学森的导师）和费曼（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当然，爱因斯坦、奥本海默、哥德尔这些天才也会在他们的讲述中出现。

　　这种多人物、多角度、碎片化的叙事野心，显然不止于用来刻画冯·诺依曼一人，这些天才在讲述自己眼中的诺依曼时，同时也在展示自己。这本原名The MANIAC（疯子）的小说并不是给冯·诺依曼树碑立传，而是展现从20世纪初到21世纪那批最杰出天才科学家的群像，进而描绘出一条清晰的人工智能发展线。

　　但当你反复阅读，你又会发现它是一幅跨学科、打破文理壁垒的云图，涵盖了政治、文学、心理学、数学、物理学、原子弹工程、计算机学、生物学、经济学、气象学。如此之大的学科跨度更像是《万有引力之虹》，甚至超越了它。小说触及了很多极为高深的学科理论，比如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等，使得我不得不同时查阅大量资料，而很多查阅就是借助AI进行的。有趣的是，在我和AI留下的数万字对这本书的讨论中，我经历了ChatGPT4.0到5.0再到5.1的迭代，亲眼见证了在短短几个月内AI取得的惊人发展。

　　如果阅读更深一步，你会发现这本书更是一本展现“理性崩塌”的哲学叩问，即：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绝对理性的系统。即便是冯·诺依曼这种当时公认“比爱因斯坦还聪明的人”，一个一生都在追求绝对纯粹理性的人形机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经历了理性的崩塌：他开始像牛顿一样求助神学。

爱因斯坦（右）和玻尔二人围绕量子力学原理进行辩论。直到2025年，中国科学家终于通过实验验证了玻尔的预言，终结了这场世纪之辩。

　　天才们的悲剧

　　回到小说的开头，保罗杀死自己儿子后自杀并不是精神失常，而是疯狂政治运动下的受害者。1933年纳粹上台，开始大规模迫害犹太人，并通过了荒谬的《预防遗传性疾病扩散法》，任何畸形或有精神疾病的人都会被强制绝育。而保罗15岁的儿子患有唐氏综合征。他对这个疯狂的世界感到绝望，但自杀前又不敢想象自己的可怜儿子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更不愿意让自己的妻女承担照顾儿子的重压。最后他做了一个看似理性的疯狂决定：杀了自己最爱的儿子。

　　这个悲剧也成为“理性崩塌”的开篇，纳粹当然是非理性的，可科学家追寻的理性呢？量子力学已经证明上帝是在掷骰子，微观粒子是难以确定也难以测量的，它没法像牛顿一样给出条件就能确定结果。那数学呢？数学历来被认为是最严谨、最确定的学科，我看过一段对名校数学系学生的采访，在被问及他为什么选择数学时，他骄傲地回答：因为在数学的世界中，只有正确和错误，只有真和假。可集合论创始人康托尔提出了一个奇怪的假设：连续统假设。但这个假设无法被证明，也无法被证伪。更荒谬的是，无论你认为这个假设是对的还是错的，它都能被应用并产生实际成果。康托尔自己也接受不了这个假设，他发疯了，1918年死在了精神病院。

　　在康托尔的基础上，1931年，25岁的天才数学家哥德尔提出了“不完备定理”：在任何系统中，都存在一些命题既不能被证明，也不能被证伪。也就是说，存在无法证明的真命题。有人会嗤之以鼻：如果无法证明，怎么判断是真的呢？但哥德尔是对的。冯·诺依曼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哥德尔，当时诺依曼已经是举世闻名的数学家，并试图构建数学的完备确定宇宙。可当他认识到哥德尔定理的正确性后，他沮丧地放弃了对基础数学的研究，转为研究量子力学和原子弹。而哥德尔继续研究数学，最后陷入了精神错乱，活活把自己饿死。

奥地利物理学家保罗·埃伦费斯特

　　令人恐惧的“理性”

　　在拉巴图特的笔下，冯·诺依曼绝非是完美无缺的人物，他两任妻子都不爱他，第一任妻子嘲笑他不会系鞋带，第二任妻子批评他爱偷窥女秘书的裙底。他似乎也缺乏真正的朋友，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似乎只有他的发小尤金·魏格纳一直陪在他身边。魏格纳是1963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可他却说，就连诺奖也无法安抚自己因诺依曼产生的自卑。但他同时也批评自己的挚友，因为诺依曼“理性”到让人恐惧。

　　诺依曼鼓吹美国在苏联研制出核武器之前向苏联投放原子弹，用杀死几亿人的代价来为美国消除对手。他还大力推动研制氢弹。他投身气象学研究，诞生了人类第一次现代气象预报，但诺依曼的最终目的却是通过控制天气来让闪电、飓风变成气象武器，类似红警游戏中的“闪电风暴”。他和经济学家摩根斯坦恩联手创造了博弈论，但博弈论很快被用以“相互保证毁灭”，即各国都要疯狂制造核武器，使得某一国在遭受核打击的同时也能摧毁对方。摩根斯坦恩也感慨，幸亏这个世界的人还是有感性的，不然诺依曼可能会让这个世界彻底毁灭。正是爱因斯坦、奥本海默这些“感性”的人的存在，人类才没有陷入核冬天。

　　诺依曼参与创造了人类第一台计算机，但研制这台计算机的目的是加速原子弹、氢弹的计算，替人类更快算出如何毁灭同类。在此基础上他还制造了几台更强大的计算机，比如MANIAC和IAS。在小说中，这些计算机被统一成MANIAC以呼应书名。这可能是拉巴图特虚构最大的成分，实际上，模糊虚构和非虚构的边界，也是拉巴图特的成名绝活。他在马尔克斯之外，开创出拉美文学的一种新流派，一种足以在未来问鼎诺奖的流派。

　　诺依曼还在生物学上颇有建树，他甚至想在机器上创造数字生命，他的助手巴里切利开始了这场疯狂的实验，但最后两人发生了严重的分歧。不过让我诧异的是，ChatGPT对巴里切利这个小众科学家十分了解，甚至直接把他和图灵、冯·诺依曼并列为人工智能先驱。他所构想的硅基数字生命在上个世纪过于超前，被人们认为是疯子的狂想。当我问GPT4.0时，它也说数字生命不会诞生。可当我问GPT5.0时，它却给出了相反的答案：

　　“会的，只要人类愿意。”

美籍奥地利数学家哥德尔

　　AI时代的叩问

　　小说的第三部分跨越到了21世纪，以AlphaGo战胜了李世石和柯洁结束。它用了很多篇幅来介绍围棋规则及其复杂性，这让一些对围棋不太了解的外国书评媒体认为这是个“虎头蛇尾”的结局。可并不是，创造出AlphaGo的哈萨比斯同样是个天才，他幼年时就是传奇象棋棋手，长大后开始研究计算机和神经科学，在拿到马斯克投资并加入谷歌后，他创造了Alpha-Go，标志着人工智能时代的真正到来。这究竟是福音还是危险？

　　当然ChatGPT自己也承认，自己也遵从哥德尔不完备定理，也就是说，AI也是无法保持绝对理性的。在和李世石的5局对弈中，虽然AlphaGo赢了，但在第4局中，它出错了，从而让李世石战胜了一次这个每秒能运算2亿种局面的怪物。但最后，李世石沮丧退役。柯洁在被AlphaGo的进化版以3比0击败后哭了，他含泪承认：“未来属于人工智能。”那时是2017年，ChatGPT、DeepSeek还没有问世。

　　在AlphaGo取得对围棋的掌控权后，哈萨比斯把目光转向了用AI研究生物化学和医药，并在2024年因用AI预测蛋白质结构解决了困扰学界几十年的难题，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这是在《理性的疯狂梦》英文原著出版后第二年发生的事，现实远比小说更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