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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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文绎史】
唐代都城长安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据估算,唐玄宗天宝十三载(754),唐全境著籍户数近千万,都城长安及京畿地区人口数达百万。一个拥有如此庞大人口的大城市,其粮食需求量亦极为惊人,长安所在的关中平原虽然号称“沃野千里,金城汤池”,且有“八水绕长安”之便,但其实际农业承载力亦无法完全满足这座巨型城市的日常运转。更深层的危机在于结构性消耗,据《新唐书·食货志》载,天宝年间虽“海内富实”,但统治阶层“骄于佚乐,而用不知节,大抵用物之数,常过其所入”,关中地区的粮食产量不仅要供应本地居民,还要供养规模庞大且消费极高的非生产性阶层,包括皇室、京官、禁军及为官僚系统服务的各类人员。如何维持中枢稳定、保障京城百万生灵、官僚系统及城市经济的运转?这就不得不提及唐代粮仓的明珠——太仓。
中国自古深谙“积贮”之道,从西汉建立太仓与常平仓制度,至唐代演化出一套从中央到地方的仓储网络。唐令曰“仓,谓贮粟、麦之属”,见于史册的主要有:太仓、正仓、义仓、转运仓和常平仓等数种。其中太仓地位最为特殊,它是都城储粮的大仓,向长安城百万人口供应粮食,亦供皇室消费及赏赐、百官俸禄、军需及政府赈济。《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太仓不仅是物理上的粮库,更是长安城的社会稳定器与百万人口的生命线。
唐代太仓的选址与建筑设计十分讲究。史学界曾长期争论太仓究竟位于“宫城内”还是“禁苑中”,这种争议实际上揭示了太仓功能上的“双重结构”,即保障皇室即时、安全用粮的宫城内部储粮点,与承担国家战略储备、供养京城人口的禁苑内大型粮仓。现代考古发掘为此提供了关键答案,在西安市北郊大白杨地区,地处龙首原高地的唐长安城北禁苑之内发现大规模唐代粮仓遗址,其形制、规模与布局,都与史料中关于太仓的记载高度吻合。
大白杨粮仓采用了地下窖藏形式,据《农书》记载,地下粮仓“既无风雨雀鼠之耗,又无水火盗贼之虑,虽箧笥之珍,府藏之富,未可埒也”,可见此为古代存储粮食的主要形式。对地下窖藏储粮而言,地下水是最大的敌人,而大白杨遗址所在的龙首原是横亘在长安城北的一道黄土台塬,地势高亢,天然隔绝了地下水的渗透,保证了仓窖的干燥。且该位置北临漕渠水系,来自江淮的漕运船只可通过漕渠直抵附近码头,粮食卸船后直接运入禁苑内的太仓,无须穿行长安城内拥挤的坊市街道,既保障了效率,又隔离了平民,确保了粮食安全。
大白杨仓窖呈“大口小底”的缸形,参考洛阳含嘉仓规格,单个仓窖的直径可达到10至18米,深6至12米,一个大型仓窖可储存粮食数千至1万石,约合现代500至600吨。作为京师储粮重地的太仓,其常备储量常年维持在数百万石的量级。如此巨大的数量无疑带来了储存上的挑战,为了在地下长期保存粮食,唐代工匠设计了一套复杂的防潮防虫结构。
首要是挖坑造穴,挖好土窖后用火对四壁进行长时间烘烤,使之干燥硬化,形成类似陶质的保护层。然后在坑底和四壁铺设厚厚的草木灰或木炭,这是一层极佳的吸湿剂,同时木炭的碱性环境也能有效抑制虫卵孵化。在草木灰之上,再铺设木板和席子,避免粮食直接接触土壁。待粮食装满后,顶部会覆盖厚厚的谷壳,再用土密封。这种密封结构创造了一个缺乏氧气的环境,粮食在初期会进行微弱的呼吸作用,消耗掉窖内残留的氧气,并释放二氧化碳。随着氧气耗尽,仓内形成高浓度的二氧化碳环境,好氧性的霉菌和储粮害虫便无法生存。在同时期洛阳含嘉仓遗址中还有唐代粟米,历经千年,但颗粒形状依然清晰可辨。
太仓的储备与运转,不仅靠卓越的建筑技术,更靠严苛的制度。太仓的仓储管理十分严密,从入仓、护卫到出仓,皆有一套严密程序和措施。粮食入库前,必须进行“扬掷”。《旧唐书》载:“米至京师,或砂砾糠秕,杂乎其间。开元初,诏使扬掷而较其虚实,‘扬掷’之名,自此始也。”工人们将粮食高高抛起,利用风力吹走谷壳、灰尘和杂质,分离出净米。这不仅是清洁过程,更是防伪手段,唐代地方官吏为了凑足上缴数额,常在粮食中掺入沙石或水,“扬掷”则能让沉重的沙石和轻浮的瘪谷原形毕露。如果发现粮食洁净度不达标,运粮官必须负责赔偿或补足。史料记载,为了通过太仓令的严苛检查,运粮船队往往要在码头停留数日,自行筛选数遍。
如果说“扬掷”是物理筛选,那么“铭砖”则是数据溯源。关于仓储制度严密性的另一生动例证,即在含嘉仓和大白杨遗址的窖底的大量刻铭砖。根据天圣令复原唐令中载,“造砖铭,记斛数、年月及同受官吏姓名,置之粟上,以苫覆之”,这些砖块不仅刻有粮食产地,如“苏州租米”,入库时间,如“天宝八载”,数量品种,如粟、糙米等,还有最关键的责任人,从监仓御史到具体的称量小吏等数十位经手官吏的姓名,相当于一份永久性的“责任状”,一旦粮食出现问题,即可追查到人,其管理之周密可见一斑。
对唐代长安的官员而言,太仓是他们每月领取“禄米”的生计所系,也是官场生态的缩影。唐代官员的俸禄由“禄米”“职田”和“杂用”组成,其中禄米是基础,由于长安官员人数众多,若集中发放必致拥堵。因此《唐六典》规定了严格的“分期支俸”制度,不同品级、不同衙门的官员被分配在不同的日期前往太仓领取俸禄。尽管如此,每逢放粮日,太仓门前仍是车马喧嚣,常现“长龙”,下级官员往往需要在大清早便去排队,忍受长时间的等待与拥挤。此外,由于领取到的禄米数量巨大,高官可达到数百石,低级官员也有数十石,非个人所能搬运,便催生了太仓门外庞大的运输服务市场。大量失地农民或城市贫民聚集于此,靠出卖体力为官员搬运禄米为生。随着利益的聚集,还滋生出垄断搬运市场的“欺行霸市”现象。
这种领粮的艰辛与官场的无奈,在唐代诗歌中留下了深刻印记。杜甫在《官定后戏赠》中,便以“凄凉为折腰”写出对官场趋奉的厌倦,又以“耽酒须微禄”自嘲俸禄微薄与获取的不易。太仓的米,既是养命之源,也是折腰之因。
太仓,不仅是一座粮库,更是盛唐气象的隐喻。杜甫在安史之乱后回忆开元盛世,写下千古名句:“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这四句诗不仅是对往昔富庶的追怀,更是一幅以“仓廪”为核心的盛唐图景。
太仓的兴衰史,本质上是一部唐王朝的治理能力史与资源命脉史,它留给后世的,是一面深邃的历史镜鉴:一个强大社会的根基,始终夯实于那堆积如山的“仓廪”之中,它是礼节与荣辱的起点。
(作者:徐硕,系南京财经大学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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