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安晚报)
转自:新安晚报
那年儿子上了高三,他的房间成了我的禁区。门总是关着的,上面贴了张A4纸,用马克笔潦草地写着“备考重地,非请勿入”。我端着切好的水果在门外徘徊,像拆弹专家面对定时炸弹,不知哪句话会成为引信,哪次敲门会引发爆炸。
终于在一个周六午后,我撞上了最剧烈的“雷暴”。起因只是我问了句:“最近模考排名出来了吗?”他像被点燃的爆竹,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除了成绩你还能问点别的吗?”声音尖锐得刺耳。我愣在原地,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颤抖的肩膀,所有准备好的话都卡在喉咙里。那扇门在我面前重重关上,震得墙上的全家福微微晃动。
父亲在电话里听完我的倾诉,沉默许久后说:“还记得你高考前,摔了全家饭碗的事吗?”
记忆之门被推开。1998年夏天,梅雨季长得没有尽头。某个闷热的傍晚,因为母亲一句“你表姐考上研究生了”,我忽然掀翻了整桌饭菜。我等着母亲的责骂,甚至准备好了更激烈的反抗。可她只是缓缓蹲下,一片一片捡拾碎片,用抹布慢慢擦拭地板。昏黄的灯光照着她的背影,那么静,那么重。整个过程漫长如刑,她的沉默比任何斥责都让我难受。最后她抬头,轻声说:“压力很大吧?妈知道。”那一刻,我所有坚硬的武装土崩瓦解,扑在她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我也是个“坏情绪”的孩子。而我的母亲,用她的沉默与承受,接住了我所有的锋利。
我开始仔细观察这个十八岁的少年。他书桌右上角贴着的便利贴,“距高考还有107天”的数字每天更新。深夜两点,门缝下仍漏出灯光。偶尔开门接水,能看见他桌上小山似的真题卷,右手食指关节处磨出了薄茧。有一天收拾客厅,发现沙发缝里塞着团成一团的数学卷,满页的红叉触目惊心。我轻轻抚平卷子,在最后一道错题旁看见极小的一行字:“我真的不行了吗?”
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原来他的愤怒,不过是恐惧穿上了盔甲。
我给自己做了这样一些规定。
第一条:听懂言外之意。当他说“别管我”,也许是在说“我需要空间但别真的离开”;当他说“烦死了”,也许是在说“我快撑不住了”。我开始改变提问方式,从“今天复习得怎样”变成“今天累不累”,从“这道题怎么会错”变成“需要我帮你整理错题吗”。他依然沉默,但关门的声音轻了一些。
第二条:提供沉默的陪伴。深夜,我会在他门口放一杯温牛奶,轻轻敲两下门就离开。起初杯子原封不动,后来空了,再后来门会开条缝,一只少年修长的手迅速收回杯子。我们不说话,但牛奶的温度在传递什么。就像那年母亲蹲在地上捡拾碎片,她的背影在说:我在这里,我接得住。
最难练的是第三条:忍住解决问题的冲动。模考失利那次,他整晚没出房间。我在客厅坐立不安,无数次想冲进去说“我们分析错题”“妈妈帮你找老师”。但最终只是发了条微信:“冰箱里有你爱吃的酒酿圆子,甜的。”半小时后,他红肿着眼睛出来,默默地吃完了一整碗。汤匙碰碗的叮当声里,我忽然明白,有些情绪只能自己消化,就像破茧,外人帮忙剪开翅膀反而废了。
春节前大扫除,我在他床底发现一个铁盒。打开,里面整齐码放着所有我塞进门缝的纸条。“今天天气很好”“楼下桂花开了”“累了就歇歇”……每张下面都有他小小的批注:“知道”“嗯”“谢谢妈”。最近的纸条下多了一行字:“妈,对不起,也谢谢你忍我。”
眼泪猝不及防。原来他都懂。
立春那天,他罕见地早出房间,站在阳台上看融雪。我递过温热的豆浆,他接过时手指相触,没有立即松开。
“妈,”他看着远处树枝上的新芽,“最难的时候,好像过去了。”
我点点头。想起母亲——她现在老了,变得絮叨,总为小事操心。每次我失去耐心时,就会想起1998年夏天那个蹲在地上的背影。原来“忍”不是忍受,而是把心放在对方脚下,让他即使坠落也能软着陆。就像此刻,我不问“是不是压力小了”,也不说“以后会更好”,只是站在他身边,陪他看这个正在缓慢苏醒的世界。
阳台上的风还带着寒意,但阳光已经有些暖意了。楼下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那么远,又那么近。儿子忽然侧过脸,嘴角有极淡的笑意,像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我知道,冬天就要过去了。而一个母亲能给孩子最深的爱,或许就是在每个情绪泛滥的季节里,安静地做他的堤岸——不阻挡洪流,只是温柔地告诉它:我在这里,你可以漫过,但不会失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