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安晚报)
转自:新安晚报
日前在刘政屏先生书房茶叙,先生略带神秘地说:“我最近做了件有意思的事。”未及我们猜测,先生起身从书架上捧起一套《庐州故实》,氤氲茶香与新书墨香漫过鼻尖。这墨香却也奇怪,明明是新印的纸页,却像从百年前飘来,穿越李府小公馆的窗棂,掠过撮造山巷的青石板,弥漫至这间堆满书卷的书房。常自谦为合肥“土著”的刘政屏,擅长用笔尖触及这座古城的街头巷尾,现如今又向土层之下探究,直至家族百年五代人的根系深处。那些被时光压弯的过往,顺着墨痕,缓缓舒展开来。
在岁月里
被艺术滋养的文脉之光
月色该是和百年前一样的吧?刘政屏指尖划过书页,恍惚看见月光浸入旧时的李府小公馆。前院书房的灯火温煦,把两位中年儒生的影子投在窗纸上。主人刘访渠放下酒盅,笔锋落纸,随意不失洒脱。未干的墨迹被张子开的赞叹惊得微微颤动:“好字!倒比正襟危坐时更见豪迈!”这一幕,记载于张子开的课堂笔记,原文如下:访渠有时用心写一中堂赠余,嫌太密,反不如酒后为余所作书,当时所用笔甚劣,因言:“这到刻(音)是笔?”只好顺笔拖拖,反甚佳。那支“到刻”的劣笔,那幅“拖拖”的写意,尽显合肥土语的精炼与戏谑。
“两张一刘”的雅名,曾在晚清合肥的文人圈里流传。书法大家沈用熙(号石翁)门下三才俊,情同手足,笔墨相和。刘访渠便是刘政屏的伯曾祖父,他毕生修习安吴笔法,张子开、张琴襄对其推崇备至。伯牙子期之交终于乱世,1923年初刘访渠因中风辞世,小公馆的墨香自此淡了几分;1938年春日机轰鸣,合肥城破,张子开愤而不进饮食,越三日,溘然长逝;张琴襄饮药殉国,成就文人最后的风骨。
合肥包公祠左右回廊,至今仍留存刘访渠所题“廉顽”“立懦”四字,只是知音已去。
阵阵清冽的泥土气不时袭来,那是刘政屏祖父刘炳卿最为熟悉的味道。民国时期的小公馆西侧,当真矗立着一座玲珑撮造山,黄黑相间的土壤裹着岁月的温润,稀疏杂树斜斜倚着天光。白日里,刘炳卿伏案紧随伯父刘访渠习字,狼毫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与课余携友人登山赋诗的谈笑声交织,在时光里酿成最雅致的交融。
笔墨研磨间,刘炳卿的书艺日渐精进,对中国书法的理论总结更臻大家之境。其代表作《合肥沈用熙书法源流》,字字珠玑皆书道要义,旁征博引尽是对文脉传承的赤诚。可这份浸透着墨香的雅致,终究抵不过岁月长河的冲刷。其晚年在与挚友沈迈曾的书信往来中,一句“而后辈无人从弟学书矣”,道尽满心怅惘。
时光流转至刘政屏的父亲刘定九童年,日机的轰鸣成为小定九挥之不去的噩梦。合肥沦陷前夕,小定九一生都记得那悲凉一幕:母亲带着自己逃难前,请工匠把小公馆的大门用青砖砌死,童年的欢乐就此封存。奔走肥西三河的九十华里,一家人从日出走到天黑。日寇铁蹄蹂躏合肥的七载,三河古镇始终笼罩着惶惶不安。惟有镇中那座戏台,偶尔传来倒七戏(今之庐剧)的婉转唱腔,是小定九晦暗岁月中惟一的星光。这颗在战乱中悄然埋下的艺术种子,终为日后的文化耕耘埋下伏笔。
1946年,抗战胜利第二年,刘定九随父母重返老宅。次年,他考入贞干中学,亲睹合肥城内学生运动风起云涌。国民党军千余人闯城肆虐,劫掠商铺、殴打学子。愤慨激荡在少年心中,他毅然投身罢课与示威的洪流。
新中国成立后,刘定九凭借家学渊源与艺术特长,成为合肥文化战线最早的领军人物之一,终于得以让笔锋追随心底的热爱。1961年扩编庐剧《皮氏女》,1962年整理《点大麦》,再到后来创作《郑成功·背父报国》《红缨似火》。他以笔墨为犁,深耕传统戏曲的土壤,让庐剧的唱腔既留存着古雅韵味,更奏响了昂扬的时代新声。那颗在烽火中蛰伏的艺术种子,历经和平岁月的滋养,终在时光里绽放出绚烂的花。
在“讨古”中
被温柔缀连的老城记忆
刘政屏的记忆深处,难以忘怀2011年安徽图书城的那场读书沙龙。彼时他身为活动组织者,与庐剧大师丁玉兰闲谈,无意间提及父亲刘定九曾任职于市庐剧团。“刘定九”三字刚落,丁玉兰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语气里满是抑制不住的热切:“他创作了好多好剧本啊!尤其是《皮氏女》,那可是我的必演剧目!”
这次对话于刘政屏而言,不啻撞见了一座尘封的宝藏。自此,他常倚坐在父母身旁“讨古”(合肥方言回忆过往之意)。譬如“西大街四古巷”这个路名曾困扰自己许久,始终不得其解。直到父亲的回忆缓缓铺展:合肥安庆路旧称后大街,其西段也叫西大街,这般叫法有重复之嫌。真正贴切的,应该叫后大街四古巷。
出生在合肥的杨振宁先生今年辞世后,刘政屏撰写的纪念文章中有这么一段描写:杨振宁的家前门对着后大街(今安庆路),后门对着前大街(今长江中路),如果母亲带他出大门去后大街,他所看到的,是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商铺一家连着一家。向西,有孔庙,后来那儿又有了个县女中,再走几步,就是县衙门了;向东一直到鼓楼桥,都是一派兴隆的景象。
因为父亲好记性的加持,儿子笔下的老合肥如清明上河图般精确鲜活。
刘政屏未曾亲历老合肥的鲜活烟火,却在父亲的只言片语里,触摸到了城市的旧痕。那些散落在岁月褶皱里的记忆碎片,在一次次“讨古”中被温柔缀连。
刘家的书香,是流淌在岁月里的温润余脉。刘政屏的爱子刘爱克,自小便与书页为友,与文字为伴,只是他的创作对象投向了星河浩渺的科幻世界。稍显遗憾的是,这些创作基本有始无终,六七万字的手稿稍不满意便束之高阁。刘政屏看在眼里,于是,一份隐秘的鼓励悄然酝酿。那些被弃置的手稿,最终被他细细整理,编入了家族的丛书之中,让儿子未竟的梦想,有了安身的角落。
平日父子间的交流,大多以相伴散步的形式呈现。晚饭后,刘政屏唤上儿子走街串巷。二人以脚步丈量城市的肌理,用话语串起家族的记忆,儿子对这座城的亲近与探寻欲,也在不知不觉中萌发。
某个中秋,月色清浅,刘政屏正伏案撰写一篇关于合肥青年路的文字——那条早已在城市变迁中消失的路,是一代人的记忆锚点。儿子主动走过来:“爸,我陪你散步吧,顺便找找青年路的遗迹。”寥寥数语,却让刘政屏心头一暖。父子二人再度穿行于街巷,目光在新旧建筑的交替间探寻。接下来的追寻并无头绪,接二连三的工地和凌乱的路牌让父子俩陷入迷失,但回到家的刘政屏依然欣慰,他用如下文字总结:
过去的一切将会被掩去,虽然在我们的记忆里它们依然鲜活,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它们逐渐被淡忘,而用文字记录下来,则是对它们的又一种复活,清淡而久远。
这般以散步为舟,以文脉为桥,在父子间传递对故乡的深情,大抵是世间最别样的情感共鸣。如何守护这份“流动的故土”,如何为未来留存今日的烟火?或许,答案就藏在父子同行的街巷里,藏在笔墨流转的文字中,藏在代代相传的温情与热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