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中国的精神版图上，“侯官严复”是一个无法绕过的坐标。近日，第四届侯官论坛在福州举办，学界再度聚焦这位近代先驱。当人们提及严复，最先想到的总是《天演论》与“物竞天择”的惊雷，但这位自署“侯官严复”的思想者，留给后世的远不止译笔锋芒。

游客参观严复翰墨馆（受访者供图）

《天演论》圈粉无数

甲午战败的阴霾中，严复译著《天演论》如惊雷破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八字箴言，瞬间击中了晚清知识分子的灵魂。

严复翰墨馆馆长郑志宇介绍，这本译著并非达尔文或赫胥黎原著的直接迻译，而是一次充满主体意识的创造性“改写”。面对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这部近900页的巨著，严复大胆地采取节选、编译并大量增补个人按语的独特方式，将赫胥黎的生物学理论与斯宾塞的社会进化思想融合，提炼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核心观点。

这部被鲁迅评价为“做了一本《天演论》”的创造性译著，不仅掀起思想巨浪，更意外收获了众多“粉丝”。

维新派领袖是最早的“铁杆读者”。1896年译稿未刊之时，梁启超便获阅抄本，当即全力宣传并依其思想撰文。自视甚高的康有为读罢，直言“眼中未见此等人”，盛赞其为“中国西学第一者也”。《天演论》成为康梁变法图强的理论圭臬，为维新运动注入思想动能。

青年学子更将其奉为精神食粮。少年胡洪骍深受震撼，毅然改名“胡适”，以“适者生存”为人生信条，这份影响贯穿其一生。《天演论》的影响力更绵延至五四运动。陈独秀以“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必遭淘汰”呼应天演思想。

从维新派到革命派，从学界泰斗到青年才俊，《天演论》如思想纽带，串联起几代中国人的觉醒之路。

1920年，严复长孙严侨在福州出生，严复在军阀混战的愁云里写下：“震旦方沉陆，何年得解悬。太平如有象，莫忘告重泉。”这份“振兴家国”的夙愿，如今早已实现——今日中国不仅“生民解悬、太平有象”，更迈向繁荣富强。

时至今日，“物竞天择”蕴含的变革进取精神，仍为当代人直面挑战提供力量。

以“家国”为人生坐标

“对先母而言，他一定是进步而慈祥的父亲。”严复外孙黄维幸的话，揭开了启蒙巨匠的温情面纱。近日，他将严复1919年为女儿严珑所作《临孙过庭书谱》手卷捐给复旦大学。“这是父亲写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作为可临摹的字帖，拳拳父爱跃然纸上。”郑志宇的解读，让墨宝中的温度愈发清晰。

严复的家书中满是烟火气。“多日不见儿信，甚深悬盼”“大大在山养病，极念吾儿”……他在信里挂念着家人的境况，诉说自己的病痛，为家用精打细算，也为添孙欣喜，更在字里行间立下家训：“须知中国不灭，旧法可损益，必不可叛。”

家教如春雨，润物细无声。这份家训最终长成了家族的精神脊梁：严复长子严璩毕生致力于实业与政务革新；三子严琥深耕地方治理与文教事业，践行家国担当；孙子严侨在抗日战争时期投身革命，后奉命赴台潜伏；孙女严倬云、严停云，则长期致力于推动两岸交流。

严复深知，家风滋养的是一族，而教育能唤醒的是一国，于是将“开民智、鼓民力、新民德”的抱负，化作躬身践行的教育实践。

作为中国现代高等教育的最早探索者，他的足迹深刻影响着近代教育转型。带着“教育救国”理念的严复参与创办或主持多所新式学堂，他是复旦大学创办人之一，出任北京大学首任校长，还将西方学科分类（逻辑学、社会学、经济学等）和现代大学办学理念引入中国，并提出了“兼收并蓄，广纳众流”的办学方针。

在第四届侯官论坛上，复旦大学党委常委徐军深情回溯了复旦老校长严复先生“教育救国”“中西互鉴”的思想遗产：“它在今日复旦已化作锐意改革的实践。”徐军说，学校“干细胞式”人才培养理念，正是“变革图强”精神的当代延续。

被忽略的书法大家

“没想到严复的书法这么好，字里行间都是文人风骨！”在三坊七巷的严复翰墨馆内，成都游客黄莉为自己的人文阅读社觅得珍贵素材，莆田游客黄群英也连连点头称是。

馆中三百多件严复墨宝静静陈列，这位以译笔开蒙的巨匠，也是造诣深厚的帖学大家，笔墨间藏着与译文相辉映的雅正力量，其翰墨成就背后是对传统的深度坚守与践行。

严复的书法深深扎根于晋唐以来的帖学传统，与同时代诸多文人学者的学书道路一脉相承。他浸淫书道，临习过王羲之、王献之、褚遂良、孙过庭、颜真卿等晋唐书家的经典法帖。据其自述，仅王羲之《兰亭序》便临摹过五百遍。博采众长之后，严复最终形成了神澄气定、从容俊雅的个人风格。

在晚清碑学盛行的时代，严复始终坚守纯正帖学根基。中国书协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李一说，严复虽身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仍以晋唐书法为指归，审美上追求典雅、秀雅，延续了帖学的正宗脉络。

这份对翰墨传统的坚守，让他的笔墨在当时便产生了广泛影响。宣统二年（1910年），他的草书和何维朴的楷书被上海商务印书馆编成《初等小学堂习字帖》第九册，成为青少年书法习字的教材。以个人书体成为全民启蒙教材，近代史上极为罕见，足见当时对其艺术价值与实用价值的双重认可。

更珍贵的是，严复的墨迹是“文墨相兼、诗书合一”的“载道之器”。他的译文、论著、诗稿、日记、书信均以传统笔墨写就。与亲家吕增祥讨论《天演论》的书信手稿中，满是“Evolution”译“天演”还是“进化”的推敲，这些即时思考的墨迹，与国博珍藏的《天演论》手稿相互印证，既展现了思想的交锋，又彰显了笔墨的力量，让文人风骨在文与墨的交融中代代相传。（记者 燕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