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当“为了活下去，我们给自己讲故事”这句经典箴言成为书名，一部首次以中文完整呈现的琼·狄迪恩非虚构全集，为我们敞开了一扇洞察美国半个世纪风云与个体生存本质的窗口。

作为美国文学界极具辨识度的小说家与社会观察者，琼·狄迪恩以时尚大亨的格调、清癯的身影与冷峻的笔致，塑造出难以复刻的独特个人标识。这部逾1100页的厚重合集，囊括《懒行向伯利恒》《白色专辑》《萨尔瓦多》《迈阿密》《我的来处》等八部代表作，几乎贯穿其整个写作生涯，既深入剖析历史罅隙中的集体困境，也深刻叩问自我存在的核心意义。

在当代非虚构写作领域，琼·狄迪恩最引人注目的特质，或许是对“确定性”近乎本能的警惕。她从不以宏大的理论框架束缚观察视角，反而擅长在细微日常与混乱现实中，拆解那些被大众奉为圭臬的传统叙事——无论是个人生活中的惯性认知、公共领域里的“秩序神话”，还是历史叙述中的二元对立，在她锐利的省思与碎片化记录下，均显露出被遮蔽的真实。这种对既定叙事保持距离的清醒，不仅标定了她的写作底色，也进而成为一面思辨之镜，向当代映射出深刻启示。

对“确定性”的祛魅，琼·狄迪恩向来以日常为锚点。《六十年代过后的一个早上》中，她以对伯克利校园的回忆来解构对时代青年的固化认知：1953年一个橄榄球比赛日的下午，她在空荡荡的兄弟会房子里，与一位青年校友相对而坐，听对方弹奏《蓝色房间》。校友虽一言未发，却让她感知到其关于婚姻、孤独与虚度光阴的复杂心绪。这场脱离常规的独处，让她看清五十年代青年“保守压抑”标签的虚妄，这位内敛的青年实则拥有清醒的现实感。一代青年背负的标签化叙事，就此应声碎裂。

上世纪六十年代自由运动浪潮中，琼·狄迪恩将这种质疑推向对社会“秩序神话”的批判。彼时嬉皮士运动被部分叙事包装成反主流的乌托邦，仿佛是充满自由理想的新世界。狄迪恩却以赤裸细节击碎幻象：14岁少年在杂乱公寓里注射毒品的麻木，带婴儿挤在垃圾堆般房间的母亲，口喊自由却无法维系基本生存的年轻人。这些场景未加刻意批判，却让秩序假象不攻自破——所谓乌托邦，不过是用反抗口号掩盖混乱、以自由名义逃避责任。在她笔下，宏大叙事里的美好时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隐匿的真相。

这种对叙事垄断的质疑，在历史观察中更显深刻。面对萨尔瓦多内战，主流叙事常将其简化为“意识形态冲突”，以非黑即白的二元框架切割复杂现实。狄迪恩拒绝这种归类：战乱中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只有在暴力漩涡中挣扎的个体。她不否定历史的客观性，却反对传统叙事对真相的垄断，当美国官方叙事只允许一种声音存在，当集体记忆被修剪成合理故事，被忽略的个体命运、被掩盖的错综因果，才是历史最真实的肌理。她的书写，本质是为多元真相辩护：历史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无数碎片与视角的叠加。

狄迪恩笔下的迈阿密，也并非旅行手册中的“阳光都市”，光鲜外壳下矛盾无处不在：奢华酒店的玻璃幕墙既映照着蓝天，也映照着角落的涂鸦；海滨别墅派对喧嚣时，城郊黑帮交火的枪响同步见诸新闻。高谋杀率与旅游业繁荣奇异地共生，构成真实的迈阿密。她让读者看见光鲜背后的粗粝，所谓完美都市，是秩序与混乱、繁荣与暴力的强行捆绑，恰似那些被粉饰的“确定性”，一触即破。

这份解构的敏锐，也源自她对家族过往的追溯。其先辈作为加州拓荒者，在主流叙事中是勇敢坚韧的象征，驾马车穿越荒漠、开农田育富庶，场景令人热血沸腾。但狄迪恩梳理家族档案发现，先辈的坚韧始终与务实乃至掠夺纠缠：以拓荒之名划疆界、占水源，将原生族群挤至边缘。“占有即合理”的拓荒逻辑，是生存名义下的隐性掠夺；被歌颂的开拓精神，底色藏着人性的复杂与生存的残酷。她坦诚地揭示，先辈不是完美英雄，只是蛮荒时代为家族存续不择手段的普通人。

冷静地铺陈事实，让狄迪恩的批判拥有坚实的力量，其思考在当下仍具穿透力。尤其在女性议题中，传统叙事的惯性未减：婚姻中女性应有的轨迹、价值必须与家庭绑定——这些偏见仍在影响许多人的人生选择。人们依赖熟悉的叙事，并非因其正确，而是因其“安全”，正如有人反思：难道不是因为不想思考，才选择和别人一样的路？太多烦恼与后悔源于盲从：默认大家都做的就是对的，不敢质疑“我真的需要如此吗”，实则主动放弃审视生活的权利，沦为叙事的附庸，这正是狄迪恩在《荒谬婚姻》中暗讽的对固定惯例的模拟。

“一切都已给定的氛围让讨论缺乏活力”，“我们过早地接受了宿命”，狄迪恩在反思中意识到“我们这代人赖以成长的某种叙事，早已不再有效”。对当代人而言，诸多曾被普遍认可的认知，也已落入时代的尘埃。

琼·狄迪恩的写作，不为提供答案，而是为了唤醒质疑的勇气。她传递的核心是，无论是私人小事，还是社会历史大事，看似稳固的叙事都值得重新审视。她的笔触证明，非虚构写作无需依赖宏大叙事，日常碎片的记录同样能够完成深刻地批判。

真正的清醒，并非盲目相信“确定性”，而是敢于在日常中寻找真实，在质疑中构建属于自己的认知体系。我们需要时常叩问自己：是否有拆解“确定性”叙事的勇气？

我们活在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时代，而承认这一点，或许是我们唯一能拥有的“确定性”。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 王湛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