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地球工程，指一系列通过阻挡阳光来削弱气候变化影响的技术。它并未被列入今年11月第30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30)的正式议程，但理应被纳入讨论。因为该领域的公司正迎来史无前例的融资热潮，人们显然开始认真考虑用人为手段给地球“降温”。这令人不安，尤其是考虑到这一行业目前几乎无人监管。

在近期一项针对气候研究人员的调查中，三分之二的受访者认为，到本世纪末将有人尝试大规模部署太阳辐射调节(SRM)技术，仅9%的人认为不会。这个结果令人警醒，反映出减排进展的严重滞后，以及对未来愈发悲观的预期。毕竟，太阳地球工程对气候危机而言，充其量只是止痛药，而非治本之策，且伴随着许多尚未被充分认知的潜在副作用。

更让人后背发凉的是，在这项由《新科学家》(New Scientist)开展的调查中，超过半数的研究人员认为，部署行动将由某个“捣乱分子”(rogue actor)驱动，可能是某家私营企业、某位亿万富翁，或是某个自行其是的政府。

让太阳“变暗”曾经只是边缘概念，如今却被科技圈热烈追捧。埃隆·马斯克近期在X平台发文称：“大型太阳能人工智能卫星群，能够通过微调抵达地球的太阳能量，从而阻止全球变暖。”想必他指的是自己旗下庞大的星链卫星群。

学术界已投入数百万美元研究诸如平流层气溶胶注入（SAI，即向平流层喷洒二氧化硫等反射物质）和太空镜之类的方法。在英国高级研究与发明局5680万英镑（合约7500万美元）投资的带动下，只要研究保持透明、不以“最终部署”为前提，就仍具积极意义。

但如今，大量资金正流向逐利性企业。据非营利组织SRM360统计，2007年至2024年间，商业太阳地球工程企业仅获得1760万美元融资，只占该领域1.857亿美元总融资额的一小部分。但PitchBook数据显示，仅今年一家美国-以色列初创公司Stardust就独自拿下 6000 万美元融资，由科技亿万富翁克里斯·萨卡(Chris Sacca)旗下的低碳资本(Lowercarbon Capital)领投，意大利富豪家族阿涅利(Agnelli)、前Facebook高管马特·科勒(Matt Cohler)等跟投。

Stardust正在推进平流层气溶胶注入技术，希望找到一种优于硫酸盐的替代颗粒，因为硫酸盐会伴随严重的副作用。英国皇家学会的简报指出，硫酸盐会导致酸雨、诱发哮喘，还可能破坏臭氧层。

所谓理想颗粒，应当完全安全、稳定、不发生化学反应，且可追踪。但这样的“奇迹粒子”真的存在吗？Stardust正为其认为符合要求的某种颗粒申请专利，但科学界对此深感怀疑。芝加哥大学地球物理科学教授大卫·基思(David Keith)与支持太阳地球工程研究的非营利组织Reflective数据主管达尼埃莱·维西奥尼(Daniele Visioni)撰文指出，所谓“惰性平流层粒子”纯属“无稽之谈”。即便是以惰性著称的钻石，进入50公里高空，也会改变大气化学。

在地球工程领域，透明度至关重要，这事关公众信任，也关乎风险是否被充分考量。Stardust联合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亚奈·耶德瓦布(Yanai Yedvab)称，他“完全致力于”保持透明。他表示，他们的技术研究将在明年初发表在同行评审期刊上。对于质疑者，耶德瓦布希望他们在看到证据之后再做判断。

Stardust并非首家试图推动太阳地球工程商业化的公司。但相比两人团队的平流层气溶胶注入初创企业Make Sunsets，Stardust的方式似乎更为稳妥。Make Sunsets曾放飞装满硫的气象气球，制造所谓“降温信用额度”出售，此举引发了美国环境保护署的不满。Make Sunsets联合创始人卢克·艾斯曼(Luke Iseman)向我表示：“我们都不是气候科学家，因此不会开展原创研究，也不会提出无依据的主张。”他给出一个网页，列明了相关计算过程及参考文献。

耶德瓦布坚称，Stardust 技术的部署时机与方式，最终将由各国政府决定。公司已公布若干指导原则，包括承诺“无论好坏皆如实披露结果”，以及拒绝与任何可能鲁莽部署的行为体合作。这些承诺值得肯定，但太阳地球工程的商业化仍然令人深感不安。

企业的本质是通过销售产品盈利，这天然会鼓励它们淡化风险、夸大收益。而当一项技术的影响难以逆转、且无法均衡分布时，问题就变得格外棘手。英国皇家学会指出，太阳辐射调节技术或可缓解气候变化带来的诸多危害，但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例如干旱与海洋酸化。若在缺乏充分论证的情况下贸然部署，这项技术甚至可能加剧区域气候失衡，增加冲突风险。

更关键的是，人类一旦启动太阳辐射调节，便可能陷入“骑虎难下”的困境。该技术只是在减排手段缺位的情况下，掩盖温室气体浓度过高的后果。倘若中途停止或收紧部署，地球将遭遇“终止冲击”：在十年左右经历急剧升温，这足以突破人类适应能力的极限。

若要发挥作用，这项技术还需要在可能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保持稳定运行。可在经济衰退、战争、疫情、制裁以及各种黑天鹅事件中，有哪家私营企业能保证自身存续？在自由市场中，企业鲜有永续经营的案例：美国标准普尔500指数成分股公司的平均寿命已从80年前的67年降至如今的15年。这固然象征了美国强大的创新活力，但在干预自然的宏大命题面前，15年不过一瞬。

平心而论，正如耶德瓦布所言，许多重大技术突破确实源于私营企业与学术界的联动，基因测序、太空探索及医学突破皆是例证。企业界在激励人才、整合跨学科团队方面，的确具备独特优势。

但问题在于，太阳地球工程领域缺乏如太空探索或医学研究那样严格的监管体系。美国部分州因“化学尾迹”阴谋论而禁止太阳地球工程；Make Sunsets事件发生后，墨西哥已叫停相关实验。《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虽对地球工程实施暂停令，但美国未批准该公约，且该禁令本身也不具备法律约束力。

欧盟去年12月发布的科学意见中指出，亟需建立全球性治理框架，但“目前此类框架尚不存在，且构建路径不明”。这样的结论，实在难以让人安心。

Stardust虽在努力规范自身，但若无强制约束，并非所有企业都会如此自律。毕竟，它不是第一家涉足此领域的公司，也不会是最后一家。各国政府必须立即采取行动。编辑/陈佳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