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娱乐产业的持续收缩，无数从业者被推向生计的边缘。在失业与困顿之间徘徊的他们，明天究竟在哪里？

一个世纪以来，凡是怀揣写作、表演、执导梦想，或仅仅渴望成名的人，都汇聚到好莱坞。随着2010 年代流媒体的繁荣，影视产量空前高涨，逐梦好莱坞的人潮也随之汹涌而至。然而，如今的洛杉矶，这座曾经的“梦想之城”，却正逐渐沦为绝望之都。

娱乐产业在过去几年接连遭遇重创：疫情迫使影院关门、片场停摆；两次旷日持久的劳工停工；有线电视几近全面崩塌。面对股价下挫，制片厂大幅削减数十亿美元预算，并解雇了数以万计的员工。那些原本立志拍出下一部《广告狂人》(Mad Men)或《伴娘》(Bridesmaids)的创作者，如今却被告知去为YouTube 网红打工，或者改行去做电子游戏设计，但连游戏公司也在不断裁员。无数才华横溢的人，无论身处何处、处于何种层级，如今都面临失业的困境。

就在一年前，我们还认为文化产业形势良好。尽管近期有所下滑，人们在娱乐上的花费与投入的时间依然创下历史新高。事实虽如此，好莱坞的从业者却很难感到乐观。削减开支并非是为解决一时困境或劳资纠纷的权宜之计，而是愈发清晰地显现出：这已成为新的常态。

这个行业比从前更加艰难。找工作更难，留住工作更难；卖项目更难，买项目也更难。我们采访了八位业内人士，请他们讲述当下的生活，以及他们如何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中摸索前行。——Lucas Shaw

南希·斯坦纳(NANCY STEINER)，60 岁服装设计师

近40年来，斯坦纳在《处女之死》(The Virgin Suicides)《迷失东京》(Lost in Translation)、《前程似锦的女孩》(Promising Young Woman)等视觉风格鲜明的影片中留下过深远影响。她回忆说，在疫情之前，自己从未有过超过三个月没工作的情况。今年却只工作了 16 天，还只是两支广告。“这是我第一次真切体会到，找工作有多难，”她说。

她最近的一次经历，正好折射出制片厂削减预算、因其他州的税收优惠以及海外低成本而导致制作外移的连锁反应。今年，斯坦纳接下一档原本计划在纽约拍摄的节目。按以往惯例，她会作为“外聘”加入，差旅与住宿都由剧组承担。但在如今的环境下，她却被算“本地人”，所有开销都得自己掏腰包。即便如此，她还是接下了这份工作，并为此推掉了其他机会。可就在她已经开始前期准备、甚至雇好团队之后，却被告知：节目取消了。

疫情和罢工期间，斯坦纳动用了积蓄，如今这些钱已所剩无几。“我这辈子从没借过钱，”她的声音哽咽，“可现在我得去借钱来付房贷。”为了维持生活，她和同行一起办过旧衣义卖，还在eBay 上卖掉了一台相机。但要是这样的困境继续下去，她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离开片场，一个服装指导还能干什么呢？”几十年的职业积累，让她几乎无法考虑转行。

在她眼里，这已是一场关乎生存的危机。“它是我毕生的心血，也是我的挚爱。是我的同行社群，更是我的家人。”她说，“而现在，我正一点点失去它。”

凯·伦诺克斯(KAI LENNOX)，51 岁

演员

从18 岁起，伦诺克斯就靠表演谋生，出演过《冰血暴》(Fargo)、《来自普莱恩维尔的女孩》(The Girl From Plainville )等剧集，以及《二十世纪女人》(20th Century Women)、《绿色房间》(Green Room)、《他其实没那么喜欢你》(He’s Just Not That Into You)等影片。曾经就算在运气看似走到尽头的时候，他最终也能找到工作。“能在这么多年里一直保持工作不断，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2024 年，伦诺克斯碰到一件扎心的事：他没能达到收入要求，差了一千多美元，就失去了演员工会的医保资格，意味着2025 年大部分时间都得自己扛。随着制片厂项目锐减，他不得不和更大牌的演员去争角色，而他们同时还占据了经纪公司有限的资源和注意力。

“竞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激烈，”他说，“我根本没有挑活儿的余地。”

眼下，伦诺克斯的经济开销主要仰赖妻子卡梅伦(Kameron)，她是一名服装设计师。她刚凭借一部关于娱乐行业焦虑的喜剧《The Studio》拿下艾美奖(Emmy Award)，而他则还在四处寻找工作。“要不是卡米一直都有活儿干，我真不知道我们会落到什么地步。”他说。他的许多同行不是搬去生活成本更低的城市，就是干脆转行。“说不定，”伦诺克斯补充道，“那种情况也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

鲁思·沃克(RUTH WALKER)，53岁

创业者，前娱乐业高管

聊起迪士尼公司(Walt Disney Co.)时，沃克仍会习惯性地说“我们”，然后笑着纠正自己。她23 岁加入迪士尼，在那里工作了28 年，先后负责院线发行、财务、影片授权、影院合作、会员计划等多个领域。到2023 年被裁时，她的职位已经是副总裁。

 “从理性角度看，这并不意外。”她说。2023 年，迪士尼在一系列裁员中削减了数千个岗位。沃克环顾四周，发现被裁掉的，不少都是和她情况相似的人：在迪士尼干了二十多年、薪资相对较高的高管。她经历过无数次重组，但在同一家公司待了这么久，被迫离开仍像是失去了身份的一部分。

在高管岗位的求职屡屡无果之后，沃克决定另辟蹊径。她开始关注河轮旅游，并转型为旅行顾问。随后，她创立了一项新业务：联合网络红人与邮轮公司，共同为粉丝打造沉浸式行程。她的第一个合作伙伴是马克斯·米勒(Max Miller)，这位同样出身迪士尼的YouTube创作者，以复原历史菜肴的视频走红。10月，一艘驶向多瑙河的邮轮将正式启航，随行者既能参加徒步游览，也能听米勒讲述苹果卷等经典美食背后的故事。

 “我在迪士尼还持有不少股票，所以当然希望他们能表现得非常好，毕竟我的退休生活全靠它，”她说，“但我想，我们的投资都需要多样化一些。”

迈克尔·秦恩(MYCHAEL CHINN)，40 岁

开发高管

2021 年，秦恩从Lifetime (Lifetime Entertainment Services，LES)转到MTV Studios，心里满是憧憬。他所在的团队肩负的任务，是与拥有自己制片公司的顶尖有色人种演员合作，包括杰米·福克斯(Jamie Foxx)、约翰·雷吉扎莫(John Leguizamo)、普里扬卡·乔普拉(Priyanka Chopra)、雷吉娜·霍尔(Regina Hall)，共同开发电影和限定剧。可没过几周，他的上司就被解雇。秦恩回忆说，当时管理层缺乏清晰的方向，“我们始终弄不清楚自己的使命到底是什么。”接下来的两年里，他们的团队一直在艰难地推进项目。直到2023 年5 月，秦恩和同事们也被裁掉了。

当编剧工会的罢工愈演愈烈、演员工会的行动一触即发时，迈克尔·秦恩直面的是一个几乎冻结的招聘市场。有限的岗位多半被那些急于谋职的资深高管占去，他们甘愿降格、降薪，只求留在行业里。结果，像秦恩这样正想往上走的中层管理者，却被硬生生挡住了晋升的路。

在等待全职机会的日子里，秦恩曾在田纳西执导《胖版哈姆雷特》(Fat Ham)，给剧本提意见，还在Lifetime 的一部节日电影里担任创意制片。期间，他甚至考虑过去做代课老师，或靠开Uber 维持生计。直到去年10月，他才入职Monami Productions 及其创始人的经纪公司Artist Collective Entertainment，出任开发副总裁。“能有这样的结果，我算是少数幸运的，”他说。

秦恩的许多MTV 同事至今仍待业，其中不少有色人种遭遇的困境尤为突出。”他们都是极其优秀的高管，”他说。但在当下的政治氛围中，用人愈发谨慎，掌握招聘权的人常常质疑：“这些高管是否真的能驾驭“由与他们不同面孔主导的主流内容。”

因此，他对自己的”幸运”也难言轻松：”就像奶奶常说的，这种时候很难真的心怀感激。”

朱莉娅·普雷斯科特(JULIA PRESCOTT)和凯蒂·普雷斯科特(KATI PRESCOTT)，37 岁和 39 岁

编剧/ 动画背景艺术家

在洛杉矶长大的普雷斯科特姐妹，从小就目睹了好莱坞的魅力与落差。父母因怀揣演员梦迁居此地，尽管未能成名，母亲却在迪士尼找到一份稳定的职业，担任合同管理员。”妈妈常把那些被退回的分镜或角色设计带回家，我们就把它们当涂色本，”朱莉娅回忆说。童年时她们还常去动画工作室，看大人在万圣节穿着夸张的服装上班，把玩心带进日常工作。

凯蒂在2009 年大学毕业，主修绘画。到2015 年，她已在动画背景艺术领域逐渐小有名气，参与过的作品包括80 年代经典动画《布偶小宝贝》(Muppet Babies)的重启版、风格大胆的青春动画《青春无密语》(Big Mouth)，以及奈飞(Netflix)的《马男波杰克》(Bojack Horseman)，一部通过拟人化的马来讽喻演艺圈沉浮的黑色喜剧。疫情期间，她的工作不断，动画行业凭借家庭工作室顺利转向远程制作。但到了2023 年，机会开始锐减。自去年12 月以来，凯蒂再没接过动画项目。为了维持生计，她一边做保姆、卖自己的画作和复古服饰，一边兼职个人收纳师。同时，她也在考虑创作属于自己的漫画，或转向娱乐业之外的插画领域。”关键在于，我的技能还能转化成什么，这样我就不必完全从零开始，”她说。

作为编剧，朱莉娅主要创作动画作品，如《辛普森一家》(The Simpsons)和尼克频道(Nickelodeon)的《石头剪刀布》(Rock Paper Scissors)。但她的机会同样在那段时间锐减。幸运的是，2023 年她获得了Rideback RISE（一个专为美国娱乐行业中期创作者，尤其是有色人种创作者设立的奖金项目）的一年期奖学金，不仅得到5 万美元资助用于创作几部真人电影剧本，还拿到2.5 万美元的经费拍摄一部概念短片。与此同时，她接到一些前上司的电话——不是要提供机会，而是询问她是否知道哪里还有工作；他们自己同样在找出路。“在这种环境下，我却得到一个能真正帮到我的机会，说实话心里有点愧疚，有点不好意思。”她说。2024 年，朱莉娅担任动画工会谈判委员会的成员。如今，她已开始着手制作自己的一部剧本，一部恐怖喜剧片，同时还开设了写作训练营，帮助学员在一周内完成剧本。这段经历也为她带来了咨询工作。

如今已退休的母亲怎么看待她们的处境？朱莉娅说：”她告诉我们，她每天都在为我们祈祷。”

艾普丽尔·科托·奎欧(APRIL KORTO QUIOH)，32 岁

编剧、导演、演员

在2023 年罢工之前，奎欧的电视写作工作不断，全年档期几乎排满。她曾为多部剧集撰稿，包括警局情景喜剧《神烦警探》(Brooklyn Nine-Nine)，奈飞出品的《厚此薄彼》(Survival of the Thickest)，以及由玛雅·鲁道夫(Maya Rudolph)主演的《钱钱钱钱》(Loot)。如今，她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工作，也不再打算去寻找传统的电视编剧岗位。

奎欧正试图探索一种脱离制片厂体系的创作路径。罢工期间，她得以反思从编剧转向导演的重重障碍：缺乏片场历练，剧集季数日益缩短，编剧几乎没有成为导演的可能。她也很少看到黑人女性导演出现在电视剧片场《厚此薄彼》是难得的例外，由主创艾米·阿尼奥比(Amy Aniobi)、演员塔莎·史密斯(Tasha Smith)和导演森比·班克斯(Thembi Banks)共同执导。她说：”我对自己说：’是时候了。我要用自己的积蓄，把朋友和我敬佩的人聚到一起，拍出那部我梦想已久的电影。’”

这个项目名为《选我》(Pick Me)，奎欧希望它成为她的首部长片——由她亲自编剧、执导并出演。故事取材自一段真实往事：24 岁那年，她利比里亚籍的祖母曾郑重其事地“干预”，质问她为什么还单身、没有孩子。

奎欧为这个项目倾注了心血，拿出约6 万美元积蓄，又通过Kickstarter（一个创意项目众筹平台）募集到3.2 万多美元，拍成了短片版。她打算在今秋举办首映，邀请业内熟悉的人前来观看；等他们读过长片剧本后，便可能加入到完整电影的融资与制作中。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项目，我对它充满信心。它真诚而纯粹，没有功利，只为呈现真实，”奎欧说道，“我们要用完全市场化的方式把它做出来。”译/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