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 李思训（传）《京畿瑞雪图》 故宫博物院藏

　　▋仇士鹏

　　明日大雪，这是一个被同名的气象抢走大半风头的节气。

　　但这并不能责备它，与雪相提并论时，不相形见绌的又有多少呢？

　　大雪有三候，一候鹖鴠不鸣；二候虎始交；三候荔挺出。如今虎已不多见，荔也把名字让给了荔枝，自己改名为马薤。至于寒号鸟，“黄钟随气改，鷃鸟不鸣时”，连得过且过的叫声都收起来了，躲在巢中瑟瑟发抖。有人考证说，它实际上是复齿鼯鼠，能借助飞膜滑翔，粪便即中药五灵脂——连物种都从禽类变成了啮齿动物，也就无怪，大雪的节气内涵渐渐淡化，而气象名词的解释占据了上风。

　　但借助古诗词，我们仍能一窥它的前世今生。

　　古人认为：“天地积阴，温则为雨，寒则为雪。”曾子也说，阴气盛则凝为雪。大者，盛也，所以大雪的大或许并非形容雪，而是形容天地的阴气。盛阴方成雪，至于盛雪则是后面的事了。陶宗仪写道：“节气今朝逢大雪，清晨瓦上雪微凝。”可见，重的是阴气，是“寒压重衾若覆冰”的彻骨寒，而雪很轻，微微凝结，像瓦片上一枚浅浅的脚印。若是醒得晚一些，甚至都看不见了。

　　杨万里就嘀咕道：“月是小春春未生，节名大雪雪何曾。”明明叫大雪，却连一片雪花都不舍得落下，这真有些虚假宣传、招摇撞骗的意味了。况且，“大雪，十一月节，至此而雪盛也”的释义还历历在目。若是北国亲友如相问，来日绮窗前，飞雪着花未？他只能笑着说，它还在飞来的路上呢！

　　所以还有人从统计学的角度去解释道，大雪的大并非指降雪量大，而是指降雪的概率大。而概率谁说得准呢？某种意义上，它只区分零和百分百。也许，小雪时节，已有柳絮因风起，到了大雪时节，反而明晃晃地放着晴；也许，早已习惯了不下雪的土地，反而迎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飞雪——降雪的概率增大了，总会更容易看见名副其实的大雪。就像陆游所看见的，“大雪江南未曾见，今年方始是严凝。”于是，从古至今，年复一年，我们始终满怀期待地憧憬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雪。

　　而当南方的雪习惯性地怯场，迟迟没有动静时，北方的雪，却常常彰显着它的力量和风姿。“时雪转甚，故以大雪名节”，这句解释踏踏实实地落到了地上。甚至，不用到大雪时节，十月份就已经有让南方人瞠目结舌的雪势了。王袆写道：“天山十月雪如席，千里平沙绝人迹。”袁说友也感叹道：“不堪十月已四白。”这么频繁的雪，真像是北方人的性格特点，热情好客，从不藏着掖着。

　　此时，它往往并没有登峰造极，在数九歌中，它还能继续蓄力，去塑造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盛况。但让世人踏雪寻梅趣，煮雪问茶味，已然足够。

　　于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暖洋洋的酒香笼罩了小酌的身体，懒洋洋的微醺也就笼罩了小憩的时光；于是，“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静坐细看，想象自己也在与雪对抗或者嬉耍，等心房也镀上了一层雪白的晶莹后，能听见折竹声，从窗外偶尔传来；于是，“何人山雪夜，相访不相思”，今日的思念今日就要毕，却可以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不必见戴……

　　人们对雪的热爱，还因为土地对雪的热爱。面朝黄土的人们，总是能读懂它写给雪的家书——瑞雪兆丰年！张嗣纲就在《瑞雪》中赞道：“大有年徵降瑞祥”，把它当作吉祥的信使。对于一个农业大国而言，雪是不可或缺的栋梁之材。它来时，以最密实的怀抱紧紧拥着大地，避免土壤的温度被掠夺，于是细菌继续繁衍生息，勤恳地分解转化有机物，让大地挥霍掉的肥力重新恢复。它在时，化身除虫剂，斩尽杀绝，“疠鬼尽驱人意乐，遗蝗一洗麦根深”，连虫卵也不放过。来年冬小麦返青生长的前路上，一切障碍都被扫平。它去时，融化出涓涓的水流，为春天的葳蕤勃发送上第一口甘甜润泽。雪的氮化物含量比贵如油的春雨还高上五倍，简直是造物主对勤劳的农家人最周到的善意。最后，它挥一挥衣袖，只留下千古的芳名。

　　唯独对于掌勺的人来说，下不下雪都没有关系，他们也没有赏雪的闲暇，正忙着腌腊肉呢！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这是雷打不动的传统，镌刻在每位当家人的岁时日程表上。如杨万里所说，“君家猪红腊前作，是时雪没吴山脚。”为了舌尖上的腊月不会缺席，人们早早地就要开始忙活。大雪时节，更像是发令枪，告诉人们，此时温湿度都达到了腌肉适宜的范围了。当一串串成块成条的腊肉挂在千门万户前，风中的烟火气息里，既流溢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氤氲着文脉赓续、珍重节气的仪式感。

　　腌腊肉，以肋条肉为佳，工艺的讲究多，花样也多，因此形成了百花齐放的民俗和非遗，以及各种独具滋味的乡愁，让大雪节气的文化表达从不千篇一律。有竹枝词道：“岁暮争将腊肉腌”，不觉间，仿佛看见了长辈宠爱的笑容，对孩子说，再等一等吧，腊月就能吃上了，小馋鬼儿！虽然也许未见“大雪”，但与“大雪”相伴的烟火一直都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