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和
评剧原名“莲花落”,是流行于华北、东北的地方小戏,以家长里短、通俗活泼深得民众喜爱。被称为“评剧皇后”的白玉霜,独创低回婉转的“白派”艺术,将其推向京沪剧坛,拍成电影。可惜,台上繁花似锦,台下落叶飘零,身世凄惨的她饱受养母盘剥,年仅35岁便香消玉殒,代表着旧社会艺人的悲惨命运。
白玉霜
白玉霜便装照
评剧兴起 “皇后”进京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的北京,正是各种戏曲和曲艺蓬勃发展的时期,最红火的是京剧、评剧和曲艺这三样,民间有“京、评、曲”三分天下之说,京城娱乐圈以这三样为主。京剧当时有四大名旦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武生泰斗杨小楼,余派老生创始人余叔岩,最受观众欢迎;曲艺方面则有京韵大鼓艺术家刘宝全、白云鹏、张小轩享誉曲坛。评剧可不是北京地方戏,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这个剧种方才进入京城,且后来居上,拥有大量北方观众。新中国成立以后,评剧的发展一日千里,2006年5月,评剧还被国务院列入首批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可在上百年前,评剧不过是个地方小戏,也不叫评剧,河北人管它叫“唐山落子”,北京、天津人管它叫“莲花落”或“蹦蹦戏”。这名称虽不够雅致,历史却也百年之长,形成于河北唐山一带,深受华北、东北中小城市人民及广大乡村农民喜爱。题材大多是普通百姓的家长里短、大事小情,让观众感到亲切;再说它的唱腔,是在莲花落和蹦蹦戏音乐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虽说唱似诉说,却也有滋有味;表演形式活泼、通俗易懂,具有浓郁生活气息,接地气,因此颇受欢迎。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先有成兆才、金菊花,后有张月婷、李月珠等“莲花落”艺术家闯入北京,在中小型戏园演唱,京城观众很喜爱,但因为在北京逗留时间不长,影响不大。
直到1931年,从天津来的“蹦蹦戏”艺术家白玉霜进入北京,在城南游艺园戏剧场日夜演出拿手戏《桃花庵》《花魁从良》《马寡妇开店》《秦香莲》等,由于她的唱腔低回婉转,念白口齿清楚,做戏细腻传情,还有些大胆外露的表演,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立即风靡京城,一夜走红,赢得广大平民观众的热爱,从此在北京扎下根,一连数载在京盛演,始终上座不衰。那么,这位过去名不见经传、突然从外地闯进北京的年轻女艺术家,究竟有着怎样的始末根由呢?
白玉霜原名李桂珍,1907年生于山东泰安的贫寒人家。刚刚生下来不久,父亲便因病逝世,母亲无力抚养,4岁时将她卖给天津评剧艺人李卞氏做养女,改名李慧敏。这个李卞氏是个恶毒老鸨子式的人物,从一开始便没安好心,写满了算计:看着孩子骨骼清秀,面貌俊秀,是个唱戏的坯子,所以才把她买下。孩子再大些,李卞氏又发现她天生一副好嗓子,更打定主意要把她打造成“会唱戏的摇钱树”。六岁起,白玉霜就被关在小黑屋里练基本功,吊嗓子到声带出血,踢腿踢到膝盖青紫,稍有懈怠便是打骂。十三岁时,养母不顾她嗓音未稳,硬逼着她登台唱“开场小戏”,台下喝倒彩、扔果皮,后台等待她的是养母更重的巴掌。那时的她,是戏班里最沉默的孩子,她不敢诉苦,更不敢哭泣,只有站在台上唱戏时,才沉浸在剧情里,借着剧中人发泄自己的喜怒哀乐。十六岁那年,白玉霜拜入评剧前辈孙凤鸣门下,正式学唱评剧前身的“蹦蹦戏”。彼时这个小剧种,所拥有的剧目不多,多是一些民间小戏,情节平铺直叙,比较简单,唱腔又缺少跌宕起伏的旋律,直白少变,与说话差不多,所以唱不久就不上座了。李卞氏本来是把它作为“摇钱树”来培养的,见赚不了什么钱,就逼她唱些低俗艳情的“粉戏”。刚出道就唱这些黄色剧目,观众也不傻,非议从四面八方飞来。
痛苦的经历铸就了她的意志,白玉霜有了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她偷偷揣摩京剧四大名旦程砚秋、荀慧生幽咽沉郁、外柔内刚的唱腔;研习昆曲婉转细腻的表演方法,又观察北京街头巷尾妇女说话高低快慢的语气,将这些逐渐融入自己唱念做舞的舞台呈现之中。首先是唱腔上的创新:白玉霜的嗓音并不高亢嘹亮,而是中低音饱满、宽厚。她扬长避短,创造了以真声为主、以低回婉转、沉郁细腻为特点的风格。演唱起来,唱腔旋律多下行,并不把声音全放开演唱,而是控制在低音区迂回盘旋行腔。她又学过京韵大鼓,便将该曲种的京味京韵、徐缓叙述的特点吸收过来,这样表现悲剧人物内心的凄楚悲凉、哀怨苦闷,便得天独厚;尤其那如泣如诉的曲调,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和穿透力。同时再运用鼻腔共鸣,加上颤音以及细微的顿挫,便创造出一种“宽厚沉郁、似说似唱”的腔调,后来被人们称作“疙瘩腔”。她把自己创作的这种腔调运用到拿手剧目中。例如,别人唱《杜十娘》在“怒沉百宝箱”时,主要唱杜十娘的刚烈;她却用细碎的气口、绵长的拖腔,来表现杜十娘悲愤欲绝的心情。另外,她还在评剧的板式上,例如对“慢板”和“反调”,做了丰富提高,运用到拿手节目如《杜十娘》《珍珠衫》《空谷兰》中。她虽然文化不高,但对这些剧目仍亲手打磨,删去重复俗套的唱段,加强人物的内心冲突。经过这一系列的改造和创新,一个崭新的评剧流派白派诞生了,在锣鼓喧天的艺术舞台上占据重要位置,赢得了广大平民观众。
《海棠红》剧照 《武松与潘金莲》剧照灿若明星 命似浮萍
白玉霜在前门外的开明大戏院一唱好几年,观众如堵,本来可以过上安生喜乐的日子,但是李卞氏还想增加收入,又逼迫白玉霜演出一个衣着暴露、荒诞色情的“粉戏”。此戏也确实迎合了当时一部分审美情趣低下的观众,产生不良影响,不久就被北平市长袁良以有伤风化为由禁演,并将白玉霜驱逐出北平。
1935年,白玉霜带着她的剧团来到开风气之先的上海滩。白玉霜除了演出优秀传统剧目外,还演了几出新编剧目,出人意料的是,这几出新戏竟大获成功,轰动了整个大上海,这些剧目是《武松与潘金莲》《阎婆惜》和《海棠红》等。
《武松与潘金莲》原著系话剧,作者是大戏剧家欧阳予倩,评剧本由李小舫改编。但欧阳予倩还特地为白玉霜设计评剧台词。此剧源出《水浒传》,情节虽然与原小说差不多,但欧阳予倩以现代理念编写此剧,潘金莲不再是万人皆恨的淫妇,而是将她塑造成追求爱情和自由的悲剧人物,同时展开对封建礼教的批评及复杂人性的开掘,从而使此剧成为在戏曲作品中为女性呼喊的名剧。该剧演出时,又邀请上海著名京剧武生赵如泉扮演武松,“京评两下锅”,两个剧种天花板级艺术家通力合作,更使该剧一票难求。
《阎婆惜》是洪深专门为白玉霜量身打造的剧本。剧本不再把阎婆惜简单塑造成淫妇的传统设定,体现出阎婆惜对女性尊严的独特理解,饱含反封建思想,让白玉霜的表演更具思想深度,进一步拓宽了她的戏路。
另一新戏为《海棠红》,讲述了民国初年北平评剧名伶海棠红的悲惨遭遇。丈夫陆怀仁好赌成性,把她当作摇钱树。督军邀请海棠红唱堂会,陆怀仁擅自收取定金并强迫她参加,督军逼她陪酒,她趁机逃回家,发现公公已被丈夫气死,丈夫又把儿子骗卖抵还赌债。海棠红遭此打击精神失常。后陆怀仁因勾结土匪被枪毙,海棠红好不容易打听到儿子的下落,便自编《寻子歌》化装成卖唱人接近儿子,最终母子团圆。该剧揭露了评剧艺人的悲惨命运,有极强的社会批判意识。白玉霜以她悲凉凄婉的唱腔,恰到好处地塑造了这一悲情人物,演出场场客满。看到这一商机,明星电影公司又将此剧拍成评剧电影,郑小秋编剧,张石川导演,白玉霜主演。影片放映时,观众蜂拥而至,《海棠红》不但成为白玉霜最拿手的经典剧目,而且还成为这一剧种第一部拍摄的影片,白玉霜并获得了“评剧皇后”的美誉。
事业辉煌的同时,白玉霜却面临着个人生活的困境。她早已过了婚嫁的年龄,却还是单身。穷凶极恶的养母李卞氏,一面想把她卖给官僚做妾,一面又严禁她自行接触男人。白玉霜自从演了这些进步的戏,接触了欧阳予倩、田汉、洪深等进步的文化人,思想有所变化。她要维护自己的尊严、自己的权利,要争取做一个自主的女人。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1937年农历正月(一说六月)的一天,与相恋的剧团乐队人员李永起私奔,去往河北李永起的家乡。虽然李卞氏这次并没有能找到她,但是不久白玉霜思想又动摇了。她思念生活了二十余年的舞台,当做人和做艺两相矛盾的时候,她还是舍弃不了她的演艺生涯,丢不掉她的广大观众。她又回到了驱逐令早已作废的北平,重返舞台,再为广大的观众演出她精彩夺目的评戏。然而养母李卞氏对她无情地盘剥,有时一天要她演三场戏。常年的打压和劳累,使她精神始终抑郁不快,不久她就患上了绝症,但李卞氏依然让她唱戏,最后竟然在台上大出血而昏倒,不久便永远离开了与她日夜相伴的舞台,终年仅35岁。
呜呼,一代明星,香消玉殒。旧社会吃人,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