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罗昭伦

一大早，当我们踩着晨露进万盛黑山时，雾还没完全散去。山风裹着水汽扑打在脸上，带着一股清冽的凉。刚绕过一道山梁，就看见满坡的枫香树。它不是城里那种被修剪得整齐划一的模样，枝丫肆意地伸展着，叶子一半红得像燃着的火，一半还沾着夏末的绿，边缘却已泛了黄，像被岁月啃过的痕迹。

越往里走，脚下的落叶厚得惊人，一脚踩下去没过脚踝，软得像踩在羊毛毯上一样。这些落叶，大多是槭树的叶子，掌状的叶片卷着边，枯褐色的脉络凸起来。几棵油松立在路边，墨绿色的针叶间坠着松塔，比夏天沉了不少，像挂着一串串深褐色的小灯笼。风一吹，松塔撞在枝丫上，“笃笃笃”的声音在山里荡开。

不远处的几株板栗树，更显老态，粗裂的树皮像烤过的腊肉皮，缝隙里爬满了青褐色的苔藓，摸上去湿滑滑的。低处的枝丫，被往年的野藤缠得歪歪扭扭，像被岁月拧过的绳，叶子落得只剩下零星的几片，在风里晃荡着。

就在我转过山坳的瞬间，眼睛突然被晃了一下，发现一片白果林藏在山涧边，十来棵老树挤在一起，像凑着说悄悄话的老人。最粗的那棵要两人才能合抱，树皮皲裂得能塞进手指头，沟壑里堆积着腐叶和尘土，却偏偏生在这样的老态里，捧出满树的金黄。

此刻，阳光刚好从雾的缝隙里漏下来，把每片叶子都照得透亮，筋脉清清楚楚，像被谁用金粉描过一样。微风一吹，金箔似的叶子簌簌簌地往下落，有的飘进山涧，跟着溪水慢慢漂，像载着秋的信笺；有的落在石头上，叠出薄薄的一层，踩上去“咔嚓咔嚓”地响，脆得人心尖发颤。我蹲下来捡了一片，叶脉清晰得像画家精心勾勒的线条，指尖轻轻一碰，竟碎了一小块，粉末沾在指腹，带着干燥的暖。

原来，这热烈到晃眼的黄，竟是生命走到末梢时，拼尽全力的灿烂啊！

山涧的水比夏天瘦了很多，先前涨水时冲垮的一块大石头还横在溪沟里，像卧在那里的一头老黄牛。水流绕着石头转，慢得能数清水里的碎石子，偶尔有几片白果叶漂过来，倒成了最灵动的小船。溪边的灌木多半落了叶，光秃秃的枝条上挂着去年的野果壳，灰扑扑的，像老人干瘪的手指。只有几株枸杞还倔强地绿着，硬邦邦的叶子边缘带着小刺儿，红透的小果子嵌在绿叶间，像是谁偷偷在萧瑟的画布里，缀了几颗胭脂扣，艳得恰到好处。

再往上走，雾渐渐散了，山的轮廓一点点清晰起来。远处的峰峦叠着峰峦，近处的树连着远处的树，颜色一层层地铺开来，像是谁打翻了调色盘。眼前的枫树是浓得化不开的红，半坡的栎树是沉甸甸的赭黄，而远山的松柏则是泼墨似的绿。最远处的那座山，山尖竟蒙着一层淡淡的灰蓝，像是被岁月晕开的墨痕。

这斑斓里藏着的，是山的老态，但绝不是衰败。就像七八十岁的老人，脸上的皱纹虽然深了，话也少了，却把日子的重量沉在骨子里，一举一动都透着安稳。

山腰藏着一间废弃的屋子，应该是好多年没人住了。屋顶的茅草塌了一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木窗棂朽得发脆，一碰好像就要掉渣，门框上还挂着半块褪色的红布，边角卷着毛边。屋前有一棵桂花树，老得树干都空了半边，树皮裂得像老人的手掌，枝丫斜斜地伸向屋子，像还在守护着什么。

我和朋友靠着桂花树坐下，听山风穿过林叶的“哗哗”声，听溪水漫过石头的“叮咚”声，忽然就懂了，“山山老”不是说山老了就丑了，是山把春天的抽芽、夏天的浓荫，都熬成了秋天的沉静。

往回走时，路过一片榛子林。落叶堆里藏着熟透的榛子，外壳裂着缝，露出褐色的果仁，像在咧着嘴笑。我捡了几颗，壳硬得硌手，费了半天劲才剥开，果仁带着一股清甜，比夏天的果子多了些沉实的香。

我伸手摸了摸身旁的树干，粗粝的树皮蹭得手心发疼，却透着一股踏实的暖。原来，树的老、山的老，从来都不是结束，它们只是把岁月的风雨收进年轮里，把根扎得更深些，等着来年的春天，再抽出新的枝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