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我在回家的路上刷了会抖音,看到有博主发滚铁环的怀旧视频,思绪一下子飘回到二十年前,在家乡小路上滚铁环的场景。我在网上买了两副铁环,想着教教女儿,当成放学后的一个游戏。
收到铁环,我急匆匆地拿回家,看到女儿坐在沙发上,手指在平板上划来划去,专注极了。我走过去,轻轻抽走她手里的平板,她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解。我说,“爸爸带你去玩个好玩的。”
拆开快递,我拿出其中的小铁环,女儿凑过来,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我告诉她,“这是铁环,爸爸小时候,整个村庄都是它的声音。”
我们下楼,走到小区的宽敞处。“先看着。”我蹲下身子,把铁环立在地上,推杆轻轻抵住它的内侧,手腕一抖,铁环便晃晃悠悠地向前滚去。它越滚越稳,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个听话的孩子,沿着跑道越滚越远。
女儿的眼睛亮了。
轮到她时,铁环却不听话。推杆刚碰到,铁环就“哐当”一声倒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女儿皱起眉,又试了一次,还是一样。她的小脸憋得通红,蹲在地上不肯起来。
“别慌。”我扶起铁环,握住她的小手,“手要松,心要静,眼睛别看推杆,看前面。”
当铁环终于在她手下滚出第一步,第二步,歪歪扭扭滚出五六米,女儿回过头来看我,额头上沁着汗珠,眼睛弯成了月牙。那一刻,我忽然听见了黄土高原上风的声音。
那是我十一二岁时,秋天收完玉米,场院里的秸秆堆成小山。没有塑胶跑道,没有规整的路面,只有黄土夯实的村道,坑坑洼洼,中间被架子车轱辘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我们的铁环多半是从废旧木桶上卸下的铁箍,大小不一,推杆是一根磨得光滑的粗铁丝,顶端弯成个歪歪扭扭的U形。
午后的村庄静悄悄的,只有鸡啄食的声音和远处谁家的狗吠。我们几个孩子,光着脚或者穿着露脚趾的布鞋,在土路上比赛滚铁环。铁环滚过黄土,带起细细的灰尘。最难的是过那两道车辙,铁环会突然跳一下,跳得好高,必须眼疾手快,推杆轻轻一勾,它便又稳稳落回平地。那是一种与土地最直接的对话,你能感觉到每一粒沙石的脾气,每一处凹陷的深浅。
铁环声是最好的召集令。谁的铁环滚起来,整个村子都听得见。那声音在土路上是沉闷的“咕噜”,在石板桥上则清亮得像铃铛。我们常常滚着铁环从这家的院子,跑到那家的院子。有时候铁环滚得太快,追不上,就眼睁睁看着它自己跑,一直跑到田埂边,被一丛酸枣棵子拦住,转几个圈,才慢慢倒下。
那时候没有手表,时间是用铁环滚过的路程来计算的。从太阳照在头顶,滚到影子拖得老长;从大人们还在午睡,滚到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升起。铁环倒了,时间就停了;铁环滚起来,日子就流动了。
女儿已经能推着铁环绕着花坛滚一圈了。她的动作还不熟练,铁环时不时歪向一边,她就踮起脚尖,小跑着调整,像在和铁环跳一支笨拙却认真的舞。几个散步的老人停下来看,其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大爷,背着手看了许久,忽然说:“这玩意儿,好多年没见过了。”我点点头,“小时候玩的,想让孩子也试试。”
他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我家那小子小时候也玩,能从坡上一直滚到坡下。”他停顿了一下,又说,“现在都在家抱着手机,谁还玩这个。”
女儿没听见我们的对话,她正专注地盯着铁环,小声念叨着:“别急,别急……”那语气,像是在劝铁环,也像在劝自己。她学会了在铁环快要倒地时,用推杆迅速勾一下,让它重新找回平衡。那动作让我想起村里最会滚铁环的小伙伴海平,他能让铁环在原地转圈,还能让铁环跨过一根横着的树枝。
夜色渐深,妻子打电话让我们回去洗漱。我看到女儿终于能稳稳地推着铁环走直线了,虽然速度不快,但铁环不再倒。她推到我身边,气喘吁吁,鼻尖上挂着汗珠,“爸爸,它听我的话了!”我摸摸她的头,“是啊,你懂它了。”
懂它了。这简单的三个字,背后是多少次的跌倒与爬起。那时候的我们,膝盖上总有几块擦不掉的疤,那是铁环倒地时绊倒自己留下的印记。我们从不哭,拍掉土,捡起铁环继续滚。因为知道哭没用,铁环不会因为你哭了就自己站起来。
那是一种最朴素的认知,想要它往前走,你得先站稳;想要它不倒,你得学会在晃动中找平衡。
现在的女儿,学什么都快。英语、书法、舞蹈、尤克里里,她总能迅速掌握规则,游刃有余。可滚铁环,没有说明书,没有教程,没有即时反馈的积分和奖励。它只是一个冰冷的圆,需要你用手心的温度去暖它,用脚步的节奏去应它,用失败的经验去懂它。
回去的路上,女儿用小手摩挲着铁环,忽然问:“爸爸,你小时候为什么要滚铁环?”我想了想,说:“因为它很慢。”“慢?”她不解。“是啊,慢。”现在,我们每天生活的节奏太快了。
女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终究会明白,在这个什么东西都快起来的时代,慢成了一种奢侈。快能带我们到很远的地方,但慢才能让我们看清自己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