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宏宇在哈尔滨日报社关于廖春潮的报史展板前留影。

□ 申志远 于秋莹

　　“我的父亲是哈尔滨日报社第一代记者廖春潮，此时此刻再次回顾他的事迹，我感到无上荣光。”时逢《哈尔滨日报》创刊80周年，77岁的廖宏宇老人站在刊登着父亲名字的展板前，目光久久停留，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向记者深情追忆起这位集红色特工、报人先驱于一身的革命先辈的传奇人生。

　　翻开《哈尔滨日报报业集团报业史》《与城市一同走过——〈哈尔滨日报〉创刊70年》等史料，在记述报社初创的章节中，总能找到廖春潮的名字。史料明确记载：1946年初，廖春潮来到哈尔滨日报社任记者，协助东北抗联将领冯仲云整理出版了《东北抗日联军十四年苦斗简史》一书。冯仲云的女儿冯忆罗也曾回忆说：“冯仲云是抗战胜利后宣传东北抗联历史的第一人。能在短短的两个月完成这部不朽的著作，得力于哈尔滨日报年轻记者廖春潮（化名李凡）的协助。”

　　这些文字与廖宏宇的记忆相互印证，勾勒出一位革命者在不同战场坚守初心的动人轨迹。

　　少年立志

　　烽火中走上抗日特工路

　　1918年，廖春潮出生于沈阳，13岁时跟随父母迁居哈尔滨，却恰好遭遇九一八事变爆发。廖宏宇回忆道：“父亲常说，那时他目睹了日军铁蹄践踏家园，小小年纪就尝尽了亡国奴的滋味。被迫中途辍学的经历，让他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深深埋进了心底。”

　　1935年，17岁的廖春潮考入哈尔滨市第一中学，主修商科。在一中读书期间，一张照片彻底点燃了他的抗日斗志。廖宏宇转述父亲的回忆：“父亲在学校看到一张惨无人道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日本兵手里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中国人头颅。他当时愤怒极了，当场发誓要为同胞报仇，从那以后就千方百计地寻找抗日救国的门路。”

　　在山东人李清茂的引领下，20岁的廖春潮毅然加入了苏联领事馆的情报组织，专门搜集日本侵略者的军事情报，还将自己的同学王鸿达发展成为战友。廖宏宇告诉记者：“李清茂在苏联做过华工，娶了俄国妻子，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正是通过他，父亲找到了投身抗日的具体道路，从此走上了隐蔽战线。”

　　从哈一中毕业后，廖春潮先是进入哈尔滨税关工作。他利用职务之便，悄悄收集哈尔滨进出口物资、面粉配给情况，以及日寇通过铁路向“国境线”运输物资的机密信息。“当时日军占领下的哈尔滨经济遭到严重掠夺，物价飞涨而工资微薄，父亲作为家中的顶梁柱，难以支撑全家生计。1940年，他考取了当时的英资企业老巴夺烟草公司，后来这家企业被日伪当局控制，成为生产军用物资的重要工厂，这也为父亲搜集情报创造了更有利的条件。”

　　彼时，获取哈尔滨周边的军事地图成为重要任务，这对计划空中打击日军的苏联而言至关重要。在同学吕天的冒险协助下，5张珍贵的军事地图成功交到廖春潮手中。“父亲跟我说，他当时紧握吕天的手，激动地说这是用生命换来的宝贵财富，吕天为国家和人民立了大功。”廖宏宇回忆道。

　　1942年11月9日，平静被突然打破。午饭后，烟厂的日籍职员突然找到廖春潮，将他带到日本宪兵队特务菊池面前。廖宏宇含泪讲述父亲遭受的酷刑：“父亲后来回忆，审讯时他头部和手脚都被固定住，敌人用灌水刑具往他肚子里灌水，灌鼓后还用布堵住嘴继续灌，左手拇指被接上电灯开关的电线通电。灌水导致窒息加上电击，他很快就昏死过去，醒来后前胸满是呕吐物，没等缓过劲又遭到皮鞭毒打。”

　　在随后的日子里，廖春潮每天都要面对残酷审讯，过电、灌水、吊起来毒打、装在麻袋里往地上摔等酷刑轮番上阵。敌人死死追问军事地图的来源，廖春潮始终咬紧牙关，一口咬定是从旧书摊上买到的。“父亲说，他无数次被严刑拷打后用凉水泼醒，嘴里始终重复着‘旧书摊’三个字，心里也不停地默念，生怕在昏迷或睡梦中露出真情，连累战友。”廖宏宇的话语中满是对父亲的敬佩。

　　铁窗归来

　　危难中筹建临时省委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8月17日，被关押在香坊监狱的廖春潮终于结束了近3年的铁窗生涯，九死一生重获自由。廖宏宇说：“父亲出狱时身体虚弱不堪，但他心中的革命信念丝毫没有动摇。父亲不顾自身安危，第一时间将一起出狱且无家可归的共产党人周维斌、刘忠民、李光复、李清茂、闫惠福等人带回了自己家中。”

　　让人倍感温暖的是，廖春潮的母亲于恩涛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女性。面对儿子带回的一群“特殊客人”，这位母亲没有丝毫退缩，反而主动变卖自己的首饰，拿出女儿的薪水，全力支持儿子在家中秘密筹备党组织，为这些共产党人提供食宿和药品，甘冒巨大风险。廖宏宇感慨道：“我们家堪称革命家庭，奶奶不仅支持父亲的革命工作，还鼓励姑姑廖既文、叔叔廖春渭相继加入共产党。”

　　1945年8月31日，在哈尔滨市道外区景阳街原日军军官宿舍“东光寮”，“中共北满临时省委”正式成立。廖春潮在其中负责青年学生工作，在当时复杂险恶的环境中，为凝聚青年力量、扩大革命影响发挥了重要作用。廖宏宇回忆：“2015年央视录制纪录片《哈尔滨解放七十周年》时，特意找到我，让我追忆父亲和战友们成立中共北满临时省委的过程，那段历史至今想来仍让人热血沸腾。”

　　也是在哈尔滨光复那年，廖春潮与志同道合的杨汝清结为夫妻。廖宏宇介绍：“母亲是一名医生，她十分仰慕父亲反满抗日、舍生忘死的精神，在前途未卜的关键时刻，毅然选择跟定共产党员父亲。母亲后来考取了我党建立的第一所医科大学兴山医大，成为著名的耳鼻喉科专家，‘文革’时期还曾治好了歌唱家郭颂的嗓病。”

　　报坛耕耘

　　笔墨间传承东北抗联精神

　　1945年11月，中共哈尔滨市委根据形势需要，创办了市委机关报《哈尔滨日报》，对外公开出版发行，由唐景阳担任社长。廖春潮也成为报社初创时期的第一代记者，开启了他以笔为枪的新战场。

　　廖宏宇在接受采访时，详细讲述了父亲协助冯仲云整理出版《东北抗日联军十四年苦斗简史》的过程：“1946年初的一天，父亲去拜见1927年入党的东北抗联将领冯仲云。当时敌我斗争环境复杂，父亲习惯使用化名，上前握手时便说‘我叫李凡，在报社工作’。没想到冯仲云笑吟吟地回应‘哦，你好哇！春潮同志’，原来冯政委在报上看到过父亲署名的文章，早就知道李凡的本名是廖春潮。”

　　3天后，冯仲云将一份草稿交给廖春潮，希望他代为修改。廖宏宇说：“父亲接过草稿看到，那是用普通白纸写的，字迹略大，有的地方还有涂改痕迹，显然经过了慎重推敲，内容主要讲述东北抗日联军的诞生。父亲将草稿带回报社稍加修改后，因原稿涂改不便排版，便用稿纸重新誊写，交给社长唐景阳和总编李文涛审阅。他们都认为这篇文章极具价值，决定在报上发表，还让父亲专门负责联系冯仲云同志继续写稿并整理相关内容。”

　　当廖春潮将哈报领导的想法告知冯仲云时，得到了积极回应。“冯政委说‘好罢！我们现在先把东北抗联这十四年艰苦斗争的历史简单写一下，等全国胜利后，我还要好好详细地来写’。从那以后，父亲便经常陪伴在冯仲云同志身边协助工作，由于冯政委党务政务十分繁忙，他们总是在夜间开展工作。”廖宏宇说。

　　在那段紧张而充实的日子里，廖春潮认真整理冯仲云同志叙述的东北抗日联军活动情况、组织变迁、历次战役以及各位领导人的英勇事迹，以《东北抗日联军十四年苦斗简史》为标题，在《哈尔滨日报》上不定期连载。廖宏宇回忆：“父亲曾说，文章刊登后，他好几次混在人群中，看到报贩举着《哈尔滨日报》在石头道街上叫卖‘看报！看报！中共领导，抗联将领冯仲云发表文章！’不少市民、工人、青年学生、职员、官吏和商人模样的人都纷纷上前买报，可见大家对东北抗联历史的关注。”

　　当时，《东北抗日联军十四年苦斗简史》的连载，如同一束光照亮了历史的迷雾。廖宏宇说：“后来根据陈云同志的指示，要将连载文章出版单行本，父亲按照出版社的要求重新整理了已刊登的稿件，由冯仲云撰写了卷头语，宋玉楠设计了封面。”

　　就在单行本即将出版之际，震惊中外的事件发生了——国民党特务杀害了抗日将领、共产党员李兆麟将军。“为李兆麟将军送葬那天，父亲和冯仲云一起抬着棺木前进。灵车从友协出发，顺着水道街（今兆麟街）南行，经石头道街向新城大街（今尚志大街）北去，无数群众夹道护送，一直送到道里公园（今兆麟公园）参加追悼大会。返程路上，冯仲云深深吸了口气，对父亲说‘抗联的事迹是伟大的，全国胜利后，我们安静地在一起再写一本完整的东北抗日联军十四年苦斗史’。”廖宏宇说。

　　初心不改

　　风雨中坚守家国情怀

　　新中国成立后，廖春潮满怀激情投入到国家建设中，先后担任东北民主联军总卫生部机要秘书、哈尔滨特别市政府战勤科科长等职务，在不同岗位上继续为国家和人民贡献力量。

　　然而，从1955年起，因那段“复杂”的特工经历，廖春潮陷入了长达26年的漩涡，在无休止的“交代”与审查中蹉跎了壮年时光。但在女儿廖宏宇的记忆中，父亲从未有过丝毫悲叹与抱怨。“不管在外面遭受怎样的委屈，父亲在我心中始终是一个有人格魅力的高大形象。我从小就常听外人说起‘你爸爸当年了不起，是打日本鬼子的英雄’，所以我一直格外敬重父亲。”廖宏宇说，她从小就意识到父亲的经历非同寻常，于是精心保留着父亲的很多材料，“我总觉得这些东西特别珍贵，是父亲革命生涯的见证。”

　　1981年，63岁的廖春潮终于获得彻底平反，沉冤得以昭雪。1983年，廖春潮正式申请离休，卸下了多年的重担。令人惋惜的是，1985年，这位历经沧桑的老战士在家中溘然长逝，享年67岁。

　　廖春潮的事迹并未随着岁月流逝而被遗忘。2012年，哈一中百年校庆时，廖春潮的照片出现在知名校友一栏，母校以他为荣；哈尔滨卷烟厂将廖春潮的事迹写入厂志，烟厂旧址现存的更夫楼，正是当年廖春潮被日本宪兵队带走的地方；2018年8月，在廖春潮诞辰100周年之际，哈尔滨市委党史研究室、哈尔滨市党史研究会出版的《哈尔滨党史》专门刊登了纪念文章；2023年，由廖宏宇撰写的《红色特工 丹心可鉴廖春潮》一书，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详细记录了廖春潮的传奇人生。

　　如今，廖春潮的精神财富正持续滋养着一代又一代后人。“我们兄弟姐妹都在平凡的岗位上踏实工作，我原本是金笔厂的工程师，后来成为医务工作者，退休后最大的心愿就是整理出版父亲的遗稿，让更多人了解他的故事。现在北京国家档案馆以及省市图书馆都上门搜集父亲的文稿和遗作，我也计划挑选一部分捐赠给哈尔滨日报社，让这份与报社的深厚渊源延续下去。”廖宏宇说。

　　更让人欣慰的是，廖春潮的孙辈们学霸辈出，其中多位后人毕业于哈工大、哈医大、南开大学、东北农大等知名高校，如今已成长为航天、医学、教育等领域的栋梁之材。廖宏宇笑着说：“他们虽然在全国各地工作，但都会经常阅读《哈尔滨日报》电子版，因为他们都为爷爷是有着80年历史的哈报第一代记者而自豪。”

　　站在哈尔滨日报社报史馆的展板前，廖宏宇的手指轻轻触摸着父亲的名字。80年风雨兼程，《哈尔滨日报》记录了城市的变迁，也铭刻了像廖春潮这样的先驱者的足迹。这位集红色特工、报人、革命者于一身的先辈，用生命践行了初心，用笔墨传承了精神，他的丹心如同涌动的春潮，永远映照在冰城大地上，激励着后人砥砺前行。

　　作者 | 申志远，高级编辑。哈尔滨日报社文体旅新闻部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