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贤桥

茅以升录诗赠陈从周

《绍兴石桥》书影

◆陈馨

桥虽不属父亲陈从周直接研究的范畴，然中国桥梁造型之美，使他情不由己地涉入桥梁艺术领域，流连数十载。

1 学无常师沙成塔

还在20世纪50年代时，父亲就辑过《中国古代桥梁资料》，是供建筑桥梁老前辈罗怀伯（罗英）先生所编《中国石桥》和《中国桥梁史资料》二书所用。罗老数次来我家与父亲倾谈，书信往来，讨论频频；父亲也多次去罗老上海富民路寓所，把所集资料交罗老。罗老的书出版后，在国际饭店宴请，父亲亦应邀赴宴。不久罗老即去世。茅以升先生给我父亲的信中写：“罗老成书，兄之力甚多，远超于我。”前辈勉励，是父亲日后注笔桥梁甚多之鞭策；父亲在《钱江大桥之设计》文中有述：“茅以升以主持建造钱江大桥而负盛名，其实桥之设计者为罗怀伯先生英，今则无人知之矣。”颂前辈之功，乃后辈之责。在他的文中，在他的笔下，时时流露出对影响着他的先人之怀念，述其重要贡献。

1980年，父亲住在杭州西子宾馆编《中国古代桥梁史》，此项工作是由茅以升先生主管的。茅老邀我父亲同游他主持建造的钱塘江大桥。立于桥首，那耸立入云的六和塔，长虹般的雄健桥身，诗境随景而至，父亲作诗词赠茅先生：“之江三曲皆成画，十里湖山尽入诗。欲写此桥难下笔，滩声帆影水迷离。”“茅公信手写新图，万丈长虹眼底收。若说此桥形胜美，输他千万落江潮。”“茅公好，老健重游杭。人道丰功留两浙，长虹千古镇钱江。源远更流长。”老人报以莞尔一笑。

多少年来，他们有过很多书信往来。1975年11月茅老书白居易、苏轼、陆游等诗句相赠，字迹工整秀丽。父亲将其裱后一直珍藏着，时悬于梓室，絮絮低吟。此情恍如昨日。

2 宋元桥梁上海有

1962年，父亲在青浦发现了宋元桥梁各一。这不仅是上海已知最古老的桥，而且在中国桥梁史中亦为重要实例。

一是金泽镇宋桥，名“普济桥”，俗名圣堂桥，因石呈紫色，又名紫石桥。为弧形之并列劵单拱桥，长26.7米，宽2.75米，跨市河，通颐浩寺。父亲据《金泽志》记载，亲临实地调查，深查细观，考证：“桥面亦比明清桥狭窄，结构简单。”“此桥造于宋咸淳元年（公元1265年），到清雍正初年有黄元东者重整石栏，今以实物相证，能相符合。”

另一是金泽镇南首的元桥，名“迎祥桥”，是金泽八景之一，有“月印川流，水天一色”之誉。为梁式桥，长34.25米，宽2.41米，中间最宽处5.86米，系一木石砖混合结构桥，桥面两侧木梁外贴水磨砖，既用以保护木梁，又增美观；构造是在石柱上置木梁，仄砖铺面，故不论形制、结构还是材料的运用，父亲谓之“都具有独特的地方”。他又据《金泽志》和《青浦县志》的记载，复足履实地，曰：“其石柱形式等犹存旧制。”可证：“此桥建于元代，明天顺六年（公元1462年）重建，明清重建重修当指桥之上部。”

上海松江是父亲常往之地，在松江他意外地找到一座明代石桥，名“永安桥”，为单孔石拱桥。他据其题记：“旹（时）大明嘉靖七年七月吉立”及《华亭县志》的记载，再细察实物，多管齐下，言是他“所见上海市松江县明代石桥之尚存者”。松江县（今松江区）圣教寺塔前有一宋桥，名“望仙桥”，父亲查后说：“虽经修理，然石柱四角抹角殊古朴中具变化。”又云：“建桥之法——石下托木。”由桥的用料得出：“宋桥在江南以武康石及紫石为多。”洵为后人研究古代桥梁材料之参照。

3 形如宝带跨运河

名闻江南的宝带桥，位于苏州城东南，建于1446年（明正统十一年），五十三孔的长桥跨运河支流上，形如玉带映水中，虚实互见，美不胜收，是一幅水乡景色。1958年，父亲对其做了详尽的调查，云：“是桥为研究中国建筑史与桥梁史的重要证物。”令父亲欣慰的是，1956年春，苏州市修复了该桥损坏的六孔。

宝带桥始建于唐代，相传刺史王仲舒卖宝带建桥而得名。至南宋时重建，后修葺不善，逐渐倾倒，复曾架木桥。明正统七年（1442年），工部右侍郎巡抚周忱与当地知府朱胜计划建桥工程，越四年落成，桥长316.08米。清康熙九年（1670年）巡抚马祐等重修，同治十一年（1872年）工程局重建。父亲概之：“今日所见之桥，证以文献所载，虽云经后代重修，其规模形制当存明正统周忱所建者。”

宝带桥平行于苏州通嘉兴的运河，东为吴淞江，是苏沪二地水运干道，与桥相距约300米处，原有的苏嘉铁路已毁，桥东约30米处，1934年建了一座公路木排桥，为苏嘉汽车行驶之重要桥梁公路，不再经过宝带桥，父亲赞其举对古桥“在保护上发生很大的作用”。经父亲一行实测所得：桥两端拱脚间的距离249.80米，北端及南端引道分别长为23.20米及43.08米。桥基按江南石拱桥一般做法，大多建在木桩上；拱圈为半圆形，系苏州其他拱桥类似做法；全桥筑有直砌边墙，拱中填料为大块石、碎石。桥南端、北端各置二石狮，北端西侧狮尚存，东侧狮倒于河中；石制碑亭筑于桥北端，内置张中丞树声所书碑记；石塔有二，形制相同，其一位于石碑亭与石狮间的完整无损，其二位于27孔与28孔间东侧的已折断坠于河中。

归家的父亲，回味着烟雨江南，长桥凌波，若玉带之横陈的宝带桥，将其调查及测绘写成《苏州宝带桥》一文，与王绍贤同署名，刊于《同济大学学报》1958年第4期，以供建筑桥梁二史者参考。2014年，宝带桥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堪以告慰泉下老父了。

4 庐山一景栖贤桥

1958年底及1959年初，父亲曾参与国家建委建筑科学院组织的江西建筑史编纂，数次赴赣。对庐山石构，他向往已久，然未及一临，挂念于怀。1963年夏，冒着酷热，父亲偕卢济威、陈大钊去江西贵溪、新余、南昌、星子等地作了古建调查，补其不足，并将栖贤桥的详细调查及考证记于《庐山的宋元明石构建筑》中。

星子县北十里，有一座南北跨峡桥，名栖贤桥，是星子县通庐山的要道，为庐山南麓一景。桥跨三峡涧，背负苍山，古树交柯，溪流如注。宋苏辙《庐山栖贤寺新修僧堂记》：“谷中多大石，岌嶪相倚，水行石间，其声如雷霆……虽三峡之险不足过也，故其桥曰三峡。”又因唐代名贤李勃曾隐居于桥附近的栖贤寺，桥遂名栖贤桥。桥为单券石造峡桥，是利用了原两峡岩形，桥墩南侧稍高于北侧，北墩前有一岩伸出，岩上放石桌凳，为游人观涧处，岩面有“金井”二字巨刻。桥的跨径10米多，桥面宽近5米，长20米，是用九道独立拱圈并列砌成的，东西两侧各毁一道。券石首尾相衔，凹凸相楔，父亲以今存七道券计，共用石107块。桥的正中券石刻有“维皇宋大中祥符七年岁次甲寅二月丁巳朔建桥……”，大中祥符七年即公元1014年。父亲据民国《庐山志》及桥从宋元以来的石刻题记发现：已佚者有宋黄庭坚《栖贤桥铭》五十二字，涧内“三峡桥”三字传为黄庭坚书；宋淳熙己亥（1179年）新安朱熹题名七十八字；宋钱闻诗三峡桥诗八韵；今存北墩有“王蔺以淳熙戊……”南墩有“衡山陈振东游……”等题记；还有北墩壁面所刻莲花图案，观其手法，又与浙江绍兴市宋宝祐四年（1256年）建的八字桥石柱上者相同，毋庸置疑，“足证为宋时所刻。”

父亲称赞：栖贤桥因地制宜，就地取材，节省运输人力，桥飞架于南北高谷山岩，既利交通，又减山洪冲击；拱券结构沿袭了赵县隋代大石桥并列券的做法，在构件上有所改进和提高；券石应用了凹凸榫卯，似补大石桥用腰铁之弊，以增联系强度。他此前考证的上海青浦县（今青浦区）金泽镇宋咸淳元年（1265年）造的普济桥，时间晚了251年，还沿用并列券法，券下石刻莲花图案亦相似，曰：“足证宋代拱桥之大概。”今天人们知道的栖贤桥建造年代为：北宋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是父亲根据文献，实地勘察、与实物对比，更以“蕴藏于两腿跋涉”之哲理而得出的结论。

5 《绍兴石桥》少年梦

少年时的父亲回老家绍兴祭扫祖坟，摇一扁舟，穿过桥洞，沉醉在各式各样的桥轻枕于明静水面的姿态，转眼移景的远山近巷、古藤野花、酒坛倒影的变化中。绍兴石桥之多，堪称天下第一，绍兴古城之景，则以得桥始彰。所有这些，构成了他垂老之年还要编写《绍兴石桥》之缘由。

他信手写过的咏绍兴桥的诗词真不少，如《临江仙》：“似睡群山入暮东，扁舟来往从容，乍疑无路却相逢，粉墙风动竹，水巷小桥通。潋滟波光长作态，鱼龙啖影其中，江湖老去羡归篷，乡音犹未改，雪菜味无穷。”

水上人家，绍兴处处皆是，举世唯此，父亲称美绍兴城，又赋一诗：“小桥通巷水依依，落日闲吟到市西；柔橹一声舟自远，家家载得醉人归。”

桥乡，醉乡，绍兴得之；这种常人没有的感受，我在他的诗中多次感悟到了：“几人识得闲中乐，邂逅风情别样浓；日午闻香桥下过，乡人贻我酒颜红。”“玉带垂红看出水，酒旗招展舞斜阳；人生只合越州乐，那得桥乡兼醉乡。”“山自纵横水自流，谁家门首欲离舟；临流呼棹双双去，红柿盈筐入暮秋。”

父亲信手拈来的《山阴水上》《桥乡，醉乡》及《说绍兴》诸文，则是以越人之情感，将桥作引线，兰幽、酒香来陪衬，摄下绍兴水乡风光的美，是我读过的写水乡最美的散文。

1984年父亲编著完成的《绍兴石桥》，前后花了三年多时间。此著陈列了近450幅照片，罗列石桥近300座，供读者翻阅，究石桥之真，赏水桥绮丽。作为主编的他，与潘洪萱及参与此书的所有人一样，几乎行遍了绍兴的每一条河流，带着对“兰乡、酒乡、水乡、桥乡”的一片柔情，普查了近五千座大小不同的桥，有步石桥、纤桥、拱桥、梁桥、八字桥、三角桥等，五花八门，形态各异，绝无单调。古代绍兴人巧妙地将石和树运用于各种水上需要之创举，令桑榆暮景的他，竭智尽力地要把这石桥宝库记录下来。

父亲所言：“兰乡，酒乡，水乡，桥乡，还有雪菜乡，乃绍兴吾乡。”该是他长年醉心于越中山水及石桥研究之源头活水吧！

6 美篇甘为石桥书

父亲足行千里，观桥万座，于《桥梁建筑艺术》文中，在概括了桥梁作为交通工具的实际功能的同时，更以诗人之情咏出桥之结构所表现出的艺术性：冀北的联拱平驰，江南的薄拱轻盈，泉州的平安长桥矫健，泸定桥一线横空等；而桥头的装饰有立华表、牌坊、旁守石狮等；桥的命名如垂虹、长虹、锦带、宝带、玉带……皆为艺术之魅力。

他以词人才子，一言穷理，道出桥与人间种种悲欢离合情感的联系：中国的城濒大河，镇依支流，村傍小溪，入城镇必经一桥，而那些城镇要道，送往迎来，喜笑悲泣于桥头，都“标志了中国城镇的独特风貌”。

他以散文家之笔于“廊、亭、桥”中，点明江南水景的“小桥流水”，风景区的“断桥残雪”，交通要道的“卢沟晓月”，都是与周围的风物人情连在一起的。而人工开挖的池沼、曲水上架起的园林桥，“是建筑群总体布置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北京颐和园十七孔长桥卧波，陆水平分秋色；晶莹如雪的玉带桥，轻划湖面平整，淡醒山影静穆。江南园林的拱桥，崛起空间，人桥倒影，云高水阔；那梁板石桥，贴水而过，观游鱼荷莲，益得情趣。拙政园的曲桥，起着“桥引人随”的动观作用；网师园的引静桥，小拱枕涧，隐横园偶，游客至此，伫步静观……父亲总结中国的桥梁：“是自然胜景和人间美丽的建筑的集中组合，协调融合，成为形态多样的艺术品，完全不同于西方艺术而特具中华民族风格，在世界建筑艺术上放出一种独特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