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玉振/文
SAS,即“特种空勤团”(Special Air Service),诞生于1941年北非战场的一次“叛逆式”尝试。其创始人大卫·斯特林(David Stirling)是一名贵族出身的英国军官,面对当时英军正规作战体系的僵化与低效,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新构想:组建一支“非传统”的精锐突击部队,专门深入敌后,破坏轴心国的后方基地,切断轴心国的补给线,从而使轴心国的军队失去作战能力,打败对手。
在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SAS先后参与了包括阿曼、也门、婆罗洲(Borneo)、北爱尔兰等地的行动。20世纪70年代起,随着全球恐怖主义势头上升,SAS转向反恐作战。其中最著名的行动是1980年伊朗驻伦敦大使馆被围期间执行的人质解救行动。在17分钟的行动中,第22特种空勤团的士兵救出了所有剩余的人质,并击毙了6名恐怖分子中的5名,自身却无一阵亡。这场行动通过电视直播,震惊世界,SAS由此声名远播。
管理哲学,雄鹰列队而飞
SAS最惊人的成就是解决了管理上的一个最大难题,即如何把一群极富个性、极度独立、极具主见的人,打造成一个极其自律、协同一致、配合默契的战斗整体。
个性与团队往往是矛盾的,有个性的人往往会成为孤狼,而组织往往会以团队的名义抹杀成员的个性。追求自由的人往往只看重自我个性的释放,注重自律的人也往往会压抑自我的个性,但SAS非常好地解决了个性与团队、自由与自律这些管理上的悖论,造就了所谓的“雄鹰列队而飞”的奇迹,让一批极其有个性的人,形成了一个极其有个性的团队。
SAS能够做到这一条,是由于以下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第一,SAS的制度设计天然就偏爱“有个性的强者”。SAS选拔机制的重点不是找“听话的好人”,而是有着更强烈的自我实现需求、渴望充分发挥自身潜力的人,那些不愿满足于在“卡其色人潮”中随波逐流的人。SAS筛选出来的是强大且自律的个体。他们是孤鹰,但是愿意为目标列队飞翔。也只有这样与众不同的人,才能构成建立起一支与众不同的部队的基本材料。
第二,SAS的文化不压制个性,而是鼓励个性、引导个性、激发个性,让有个性的个体充分发挥其独行的潜力。在SAS中,你的个性不是被要求收敛,而是被要求作用于团队的成功。团队不是牢笼,而是归属。你越有能力、越有想法、越与众不同,就越要把这些为团队所用。
第三,在组织结构上,SAS赋予个体决策权,避免“命令压制”。如上所述,SAS的结构是高度分布式的:中队不给下属下战术命令,只给目标与时间;小队自主规划行动;巡逻组临场自我判断、战术自主。没人强迫你“必须怎么做”,但大家知道目标是什么、任务为何重要。这就消除了“被强迫”的反感,让个体自愿协作。
第四,文化上用“信任”代替“服从”。传统部队的团队建立在“服从”的基础上,而SAS的团队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没人会认为“上级说了算”,而是“我相信你能搞定”;每个人都知道,如果我不做好,别人会失败;每个人也知道,彼此都是把生命交付给了对方。这种“强信任文化”不是压迫,而是深度绑定。这也让“协作”变成了一种责任,而非命令。
第五,SAS强烈的组织身份感将个体凝聚为情谊深厚的团队。SAS内部有极强的身份认同感,加入SAS是人生的最高荣誉,成为“我们”的一员是队员一生最自豪的事情,脱下臂章后,他们依然是空勤团家庭(Regimental family)的一员。这种深度的“心理契约”,让个体自愿抛弃部分自我,为集体成就而努力。在这种情况下,协作已经成为荣誉,而不是义务。
SAS成员对“自我”的理解,因此也就不再是桀骜不驯的个性释放,而是一种经过锤炼、自我约束,并能为团队与使命服务的“强大自我”。
这是一种“框架中的个性”——不是消灭个性,而是锻造可依赖的个性。SAS非常尊重个性,也充满奇人异士。但他们信奉的是,自由的个性必须与责任和自律相结合。因此,他们不是用规章压制个性,而是用文化、训练和使命感,将“未经训练的个性”打磨成团队可信赖的力量。
你可以有个性,可以有棱角,但你必须永远“值得托付”。SAS成员真正的个性是在强烈的自我驱动下,愿意服从集体使命、承担共同责任的那种“战士人格”。
正因如此,SAS建立了一种“框架下的自由”。本质上就是在目标清晰、责任明确、信任充分、价值一致的系统中,让最优秀的个体拥有最大限度的战术空间与判断自由。它既放手让你飞,又设好航向不让你偏离;它给了个性极大的空间,却又让整个系统高度协调,最终打造出了这样一个有着一批最有个性的个体,却以最强大的团队精神而闻名的组织。
组织之魂,勇者必胜
SAS的座右铭“勇者必胜”,英文直译为“谁敢,谁赢”。作者在本书中也专门列了一章探讨“勇者必胜,不敢一试,何以取胜”。这不是一句表面上的“鸡汤式口号”,也不仅仅是宣传用语,它是整个SAS的灵魂。勇者必胜这个短语的真正含义是:“只有那些敢于承担最大风险、面对最深不确定的人,才有资格掌控胜利。”
温斯顿·丘吉尔曾经讲过一句著名的话——作者在本书中也专门引用了这句话:“勇气被公认为最高贵的人类品质,是因为它是保障其他一切品德的前提。”通过这句话来理解勇气在SAS这一组织中的地位,非常贴切。那么,究竟为什么SAS要把勇者必胜作为座右铭?
第一,SAS本身就是勇气的产物。1941年,大卫·斯特林突破军队层层官僚,直接闯入英军总部毛遂自荐,要求成立一支新型部队,以小队渗透替代正面人海进攻。他的理念就是敢于尝试别人认为不可能的战术,敢于将失败当作常态,敢于把生死交给一群“自律的疯子”。SAS从一诞生,其基因就是敢于挑战权威、敢于打破常规的产物。没有勇气,就不可能有SAS。勇者必胜从一开始就是这支部队诞生方式的真实写照。
第二,勇气是SAS在作战中的核心能力。SAS的作战行动,每一次都面临高风险、高压力、高不确定性。就像城市突袭作战中,当突击队员面对一扇门的时候,你无法判断门后是平民、恐怖分子,还是爆炸物。你无法判断你破门的那一刻你会生还是死。不确定是常态,风险永远存在,失败的代价是死亡。但无论有多大的压力,无论多么恐惧,SAS成员都要用勇气调动自己的内在力量。你必须敢于在混乱中大胆决定,而不是等局势清楚后再行动。可以说,没有勇气,就没有行动;没有行动,就没有胜利;没有胜利,也就没有SAS。这也是作者为什么在书中讲过这样一句话:你需要“将勇气作为核心能力”。
第三,勇气也是SAS组织管理文化的隐性总纲。从人才选拔到指挥决策,再到团队打造,勇气可以说也是SAS组织管理文化的一条主线。在人才选拔上,SAS最看重的就是勇气。在指挥体系上,SAS采取的是“任务—授权”模式,这就意味着在关键时刻,上级必须敢于信任下属,即使无法掌控每一个细节;而对下属而言,则意味着必须敢于担当、敢于行动。SAS的作战靠的是团队,团队成员之间必须敢于信任、敢于托付,因为只有在你敢于信任他人时,团队协作才可能发生。这就意味着你必须敢于把后背交给队友;与此同时,你也必须在生死之间替别人挡住子弹。SAS强调的是“人人都是领导者”,这意味着每个人都必须在关键时刻展现出勇气,敢于挺身而出担当责任、做出决策。你不敢担当,就不可能担任领导。就个人而言,勇气则意味着当出现错误时,你必须敢于承担责任,当遭遇失败时,你必须敢于站起来继续战斗。
关于勇气,作者在书中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表述:“所谓‘勇气’,并不只是穿上飞鼠装(squirrelsuit)在酋长岩(ElCapitan)跳伞这么简单。它更是在‘黑天鹅’成群结队飞来时,依然能调动起自己内在的力量,去应对一切不确定性。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坚忍不拔的意志、持久的精力、勤奋的态度以及强大的抗压能力。为此,我们需要的是——有勇气相信他人的善意,有勇气聘用有潜质的人才,有勇气用创新的方式来组织团队,有勇气设想大胆的行动方案,并最终在执行中不被对失败的恐惧所困住。正如丘吉尔所说,这就是‘终极保障’(The Big Guarantee)。”
我敢,故我在。
学会在困境中反弹和突围
作者在书中曾说,这本书的目标读者有两类:创业者与企业内部创新者。我非常同意。创业与作战极其相似:面对巨大不确定性、资源匮乏、极快的节奏、强大的对手,成败往往在毫厘之间。
SAS的创建本身就是一个创业的传奇,创业本质上就是高风险、高压力、高不确定性的作战。愿每位创业者都能像斯特林一样,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传奇。
不过在我看来,SAS对于中国企业来说,更大的价值在于让面临困境的管理者学到反弹与突围的能力。
本书中最令人动容的章节是第10章“别无选择,唯有反击”。这里面讲了大量关于失败、受伤、阵亡、孤立无援之后如何“重整旗鼓”的故事,包括作者本人的亲身经历。最强大的个体不是不会跌倒的个体,而是跌倒后依然能站起来的个体;最强大的组织不是不会失败的组织,而是失败后能迅速反弹的组织。SAS的重整旗鼓,教会我们的是如何从失败中快速恢复“赢的能力”。
SAS成员往往面对的是生死考验与极限打击,然而他们之所以能“再站起来”,不仅是由于良好的身体素质,更是由于强大的心理韧性。这也就是为什么书中要多次提到“韧性”与“反弹”。而且,这种韧性与反弹不仅体现于个体层面,也反映于组织层面:SAS具备快速重整旗鼓的机制,能从失败中提取教训,能从挫败中迅速恢复。
今天的企业面临着严峻的现实:地缘政治的冲击,经济下行的压力,以及由此带来的竞争的加剧、增长的乏力、信心的不足。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领导者的勇气、韧性与重塑组织的反弹力。
SAS的经验提供了一套极具现实操作性的突围思路:组织反弹力,如何构建能在失败与压力下迅速修复的机制,是企业抗风险的核心;重新定义“胜利”,在没有立刻胜利可能的情境中,如何设定阶段性目标与信念,保持团队士气;打造“无闲人”的团队,像SAS一样构建高协同、无冗员的作战单元,提升组织战斗力;文化重塑而非激励口号,SAS靠文化维系纪律与自由的平衡,企业同样需要在文化层面构建使命、规范与归属感;强大的领导力,在“黑天鹅”成群结队飞来时,依然能调动起自己内在的力量,去应对一切的不确定。
因此,“勇者必胜”这个SAS的座右铭,不只是一次口号性的宣示,更是一种在长期的血与火中锻造出来的信仰。它既是SAS选拔人才、组织行动、制定战术的原理,也是本书试图传递给企业界的终极信息:在这个复杂、多变、极度不确定的时代,唯有勇气,才能带领企业在困境中找到突破的方向,
在迷茫中寻求清晰的意义,在混乱中构建新的秩序。
勇气不是莽撞,而是在责任之下的果断。勇气不是天赋,而是可以被训练出来的心智模式。勇气不是一个人的英雄主义,而是一群人的共同信仰。
在今天这样一个充满逆境的时代,企业最需要的是如何重塑组织的生存意志,激发团队敢战的斗志。企业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需要这种精神——“明知困难重重,仍敢举旗而行”“虽然敌我悬殊,仍能以小博大”“哪怕身陷绝境,依然相信可以反弹”。而这就是SAS的精神。
对中国的创业者与管理者来说,这份精神或许正是穿越当下所有动荡与不确定性的力量源泉。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勇气才是个人与组织最核心的能力。越是在艰难的时候,越是领导者展现出勇气的时刻。愿所有中国企业家、管理者与实干者,都能从这本书中汲取那份只属于“勇敢者”的力量与智慧。
谁敢,谁赢。勇者,必胜。
(作者为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管理学教授;本文为《敏捷制胜》一书译者序;内容有删改)
责任编辑:刘锦平 主编:程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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