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D交易作为资源整合的关键路径,其井喷式增长态势标志着我国创新药产业化升级的阶段性成果,但需警惕繁荣背后折射的深层问题。
在创新驱动发展战略指引下,我国生物医药产业进入从药品仿制迈向源头创新的转型攻坚期。本土创新药企培育出一批具有全球竞争力的优质研发资产,凭借创新药业务拓展(BD)登上国际舞台。
BD交易作为资源整合的关键路径,其井喷式增长态势标志着我国创新药产业化升级的阶段性成果,但需警惕繁荣背后折射的深层问题。
创新药BD交易井喷式增长
我国BD交易呈现井喷式增长。2024年全年,我国医药BD交易总额达635亿美元,同比增长22.59%,其中单笔金额超过5亿美元的重磅交易数量高达24项,总金额高达430亿美元,占全球重磅交易近20%。
2025年增长势头更趋强劲:前五个月,我国在全球首付金额超过5000万美元的规模级交易总量中占比达42%,较2021年的5%实现质的飞跃,业界预期全年交易额或再度刷新纪录。2025年5月,三生制药将其双抗药物SSGJ-707的海外权益以首付款12.5亿美元、总金额超60亿美元的价格授权给辉瑞,刷新了中国创新药单笔授权交易纪录;同年8月,恒瑞医药与葛兰素史克(GSK)达成协议,将一款核心药物HRS-9821和11个早期项目的全球权益授权GSK,交易首付款5亿美元,潜在总金额高达125亿美元,创下中国创新药单笔BD交易新纪录。这些案例充分印证了市场对产业前景的积极预期。
我国BD交易主要表现为创新药企通过授权引进、对外授权、合作开发及并购等形式,将未上市或早期研发阶段的创新资产授权给跨国药企进行全球开发。短期而言, BD交易不仅是获取现金流以维持研发进程的关键手段,更是让创新成果获得全球认可的重要途径。但从长期来看,中国创新药集中在临床研究阶段的BD交易授权,临床前研究管线大幅缩减,对后续研发和商业化能力持续积淀构成挑战。这在2024年已有征兆,华东医药、再鼎医药、舒泰神、百济神州、亚虹医药等超过15家国内药企先后宣布终止研发项目;其中,上海医药一年内连续终止12个新药管线,累计损失近7亿元。
创新药BD交易面临的问题分析
我国生物医药产业面临从“仿制药”向“原研药”转型的攻坚期。BD热潮折射出转型期的深层困境:当企业为生存被迫“出售鱼苗”(潜力管线),国家便丧失“培育大鱼”(重磅创新药)的能力。
对于多数处于临床阶段的创新药企而言,它们正面临双重挤压:一方面自身造血能力薄弱,另一方面外部融资渠道萎缩,因此被迫接受BD低溢价交易。
更深层次的结构性矛盾在于交易双方的地位失衡:买方多为资源雄厚、布局全球的跨国药企,卖方则多为尚处临床研究阶段、议价能力不足的本土药企。这导致本土药企在交易谈判中面临多重制约:其一,处于研发阶段早期(Ⅰ/Ⅱ期)项目,面临买方的高风险折价;其二,跨国药企掌握发达国家市场渠道,本土药企全球化能力缺失;其三,买方往往通过“优先认购权”“反向许可条款”等设计锁定后续权益,压缩卖方的长期价值空间。
普米斯生物的案例印证了这一困境:该公司于2023年11月将双抗产品BNT-327以5500万美元首付款授权BioNTech。而2025年6月BioNTech将该权益转售给BMS时,估值已飙升至111亿美元。两年价值增长逾7倍,而原始研发方仅分得最终价值的不到0.5%,价值落差超过200倍。此类交易虽解企业燃眉之急,但往往以牺牲长期价值为代价,造成国家战略创新资产的持续性价值流失。
产业生态各环节也会因潜力资产的流失出现连锁退化反应。在研发端,企业易形成路径依赖,为加速变现集中布局同质化靶点,而神经退行性疾病、罕见病等领域遭受冷遇。企业对长周期、高风险的原创药研发的投入自主意愿降低,源头创新动力日趋衰弱,临床前研究管线规模持续缩减。这反过来又削弱了本土药企通过自主创新获取长期价值的信心。
在生产端,与创新药配套的关键生产工艺开发需求也随之转移海外,本土合同研发生产组织(CDMO)的产能重心也向海外需求倾斜。然而,海外需求多为成熟和规范化的工艺代工环节,而非国内创新药所需的定制化、针对性的工艺开发和生产。服务于国内创新药企的临床产品生产及工艺放大需求的缺失,导致本土CDMO企业在关键、前沿、高端工艺技术上的积累停滞,削弱了支撑国内源头创新从实验室走向临床的本土供应链韧性。
在人才与资本端,伴随BD交易,风险资本对早期研发,尤其是高风险的原始创新和前沿技术的长期投入兴趣萎缩,转向追逐已有交易背书、风险较低的后期项目。这种风险偏好的转移,叠加源头创新管线的萎缩,加剧了基础研究人才的持续流失,进一步恶化产业创新的前期生态。
在产业层面,产业增值链的完整性面临挑战,从“研发—生产—市场—支付”形成的产业链闭环存在结构性弱化趋势。本土企业存在向全球创新链中“代工环节”集中的风险,产业附加值持续减少,将不利于产业结构的可持续高质量发展。在国际层面,跨国药企通过BD交易低成本获取中国创新成果,加剧了“强者恒强”的马太效应,本土企业的国际竞争力出现代际弱化。在市场层面,医保基金支出中进口创新药占比提升,进口创新药反向挤压本土原研药的支付空间。
构建创新药可持续发展生态
破解BD交易短期繁荣背后的结构性矛盾,治本之策是构建“育好苗、养大鱼”的内在创新生态,推动BD交易反哺本土创新,打通“研发—资本—市场—支付”的良性正向循环。
第一,深化定价支付改革。建立药物经济学评价标准体系,制定体现药物临床价值、经济性和社会效益的综合评价标准,明确创新药械准入医保目录的核心指标体系,避免“唯低价中标”挤压创新空间。进一步深化“医保、医疗、医药”三医联动协同机制,建立医保支付、医院采购、医药研发的跨部门协商平台。探索多元化支付机制,化解突破性前沿疗法入院阻力。推动基本医保与商业保险互补,建立多层次医疗保障体系。
第二,拓宽融资投资渠道。引导资本与基金聚焦重大创新药械项目和创新药企,重点投资具有FIC(首创新药)、BIC(同类最优)潜力的优质创新项目和药企。优化创新药信贷服务,开发与创新药产业更加适配的专项信贷产品,提升债券融资支持力度与规模。建立药监局与证监会的双审联动协调机制,优先支持拥有重大原研管线的创新药企首发上市、再融资和并购重组,在上市标准中,适度放宽市值和营收等硬性标准,强化对核心技术替代性与创新性的评估权重。
第三,完善创新药械临床应用支持政策。建立药监局、卫健委和医保局等跨部门协调机制,统一药械审批标准与流程。重点消除创新药在技术评审、注册准入、临床应用等环节的政策断层,实现“一次申报、三端并联审评”模式。推行“创新药械优先审批”政策,为重大原研药开辟绿色通道,并探索创新药械临床应用试点。建立自上而下的分级推广与临床价值评估机制,分步覆盖各级医疗单位的临床实际需求,规避新药推广的趋利风险。
第四,推动临床推广规范化。建立创新药械推广合规性白名单制度,经备案允许新产品在临床准入后合规开展推广、培训与教育活动,并定期对药企学术推广合规性进行评审,以提高创新药械临床应用推广效率,加速实现新药新械的医疗价值和经济价值。构建第三方学术平台与监督机制,阻断药企与医院端非规范性的利益输送。推动医学推广顾问(MSL)专业性认证体系建设,实施国家统一考试与资格认证,确保学术推广人员的专业性。
第五,国家战略性参与。对国家公共卫生安全和科技创新核心领域,尤其是居于全球医药前沿地位的重大原研药项目,国家深度参与投入和扶持。通过国家科技重大专项资金或产业投资等方式,直接参与支持原研项目,从原研设计、临床前研究、临床试验到注册上市提供全链条支持,分担高成本的研发风险。
(谢江涛系广州金墁利医药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邓勇系北京中医药大学卫生健康法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