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普

　　我的爷爷胡华是中共党史学科的奠基人之一，曾担任《中共党史人物传》前50卷的总主编。在我还未上小学时，爷爷就永远离开了我们，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有模糊的印象，对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了解甚少。直到2021年，我有幸参与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胡华百年诞辰生平与书信展》的史料整理工作，通过一封封泛黄的家书，一个立体的形象逐渐清晰：那是一位宁死不做亡国奴的革命者，一位治学严谨的学者，一位慈爱负责的父亲。爷爷的形象，就这样从字里行间走进了我的心里。

　　战火中的平安“画信”

　　1938年，爷爷由家乡浙江奉化辗转经长沙、武汉、洛阳，到达西安，经组织安排与其他爱国青年一道以八路军一二九师教导团名义奔赴陕北公学。在西安休整时，他给太爷爷写了一封家书，并为不识字的太奶奶画了一封特殊的“画信”：一群青年背着行囊、手持木杖行进在山路上，其中一人向画外挥手告别……这幅画虽因年代久远未能留存，但通过姑母的回忆，我在奉化图书馆的《胡华教授生平展》中将其复原。从这封“画信”，我感受到爷爷作为独子的一片孝心：儿行千里母担忧，当时没有照相的条件，深知父母牵肠挂肚的爷爷只能给不识字的太奶奶画一封信，让她明白儿子已经到达西安，很快就要进入革命圣地了。这幅画也表达出爷爷此行报国在望的拳拳之心：热血青年们就要到达陕甘宁边区，进入陕北公学学习了。

　　国难当头，爷爷选择了以救国救民为己任，毅然背井离乡，投入抗日洪流。当时他还不满17岁，又是独子，炮火硝烟四起，父母怎舍得放行呢？太奶奶多次向我的姑姑、爸爸讲述当年的情景：这独生子“坚决不当亡国奴”，含泪恳求父母允他去打鬼子。太奶奶“位卑未敢忘忧国”，为爷爷准备了棉衣棉裤和微薄的路费，含泪送儿远行。孙儿们穿越时空隧道，从这想象中的独特红色家书中，感受到炽烈的爱国情感。

　　北大荒的身世说明信

　　在爷爷写的家书中，有一份关于姑姑身世的说明信。我大姑1967年11月自愿报名奔赴黑龙江虎林县，成为一名屯垦戍边的北京知青。1968年1月，当地正在“斗私批修”，她虽然是共青团员，但属于“黑帮”子女。如何在批判会上做自我批评？她写信向爷爷求助。

　　爷爷在回信中讲述了解放战争中大姑出生以及随华北联合大学转战的经历。信中说，“总之，你是在革命战争的暴风雨里诞生的，在你婴儿时期至一两岁时，不断处在行军和动荡之中，头上有国民党飞机轰炸，经常要夜行军，尤其你刚诞生后，行军都要靠根据地的贫下中农赶大车护送。所以，你的生命同党同毛主席领导的伟大革命事业是分不开的，同贫下中农无微不至的帮助和支援是分不开的……”信中，爷爷语重心长地鼓励大姑在成长的道路上，不要忘本，要爱党爱国，努力为人民作贡献。

　　这些话语看似平常。但要知道，写这封信时，身为党史学家的爷爷即将前往江西五七干校参加农村劳动。此去经年，能否回京并重返学术岗位都尚未可知。然而在这封给大姑的家书中，却看不到丝毫沮丧，字里行间充满了正能量。大姑深受鼓舞，以饱满的热情投身东北建设的广阔天地。

　　一式五份的育儿信

　　爷爷被分配到江西余江五七干校，与戴逸、吴树青等学者一同在养猪班劳动。尽管体弱多病，他仍坚持承担打猪草、担泔水、煮饲料、清猪圈等繁重工作。1972年春节，他回宁波奉化探望太奶奶，在奉化老宅用复写纸写了一封家书，分别寄给天各一方的五个子女。信中，他叮嘱子女发扬“铁人”王进喜的精神，并以自己烽火岁月中办学、风餐露宿的经历，教育孩子们在艰苦环境中磨砺意志，做到“以艰苦为荣”“克己奉公”“虽苦犹乐”，成为“高尚正直的人”。这封信，是爷爷用自己的人生为子女作出的言传身教。

　　病榻上的遗信

　　爷爷的最后一封家书，也是他人生写下的最后一段文字，收信人是我和五个表弟妹。当时他的病情突然恶化，因失血过多处于半昏迷状态。听妈妈说，爷爷一边大口吐着鲜血，一边示意要纸和笔……护士急忙递来一支笔和一张医用记录纸。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颤抖着写下我们几个孙辈的名字和嘱托。那些字歪歪扭扭、高低不平，有的笔画甚至重叠在一起。仔细辨认，能看出“勤奋、奋斗、建设祖国”的字样。四天后——1987年12月14日，爷爷与世长辞……从抗日战争的烽火年代起，他著书立说、笔耕不辍，一生写下了无数文字，但这封家书，是他留给世界的绝笔。后来，我们每个孙辈都收到了一份复印件。如今，我们都已过不惑之年，就像爷爷希望的那样，成为了新时代建设祖国的奋斗者。

　　爷爷于1987年初冬，将要告别为之献身的史学事业时，曾致信中国人民大学表明心迹：“生就是奋斗，死就是休息。”这句话是他人生观、价值观、事业观的浓缩，也是他一生的写照。

　　从抗日烽火到建设热潮，爷爷的一封封家书饱含赤诚，向父母、儿孙传递着永不褪色的初心——爱党、爱国、爱家。他始终铭记自己的革命征程，更不忘为后辈点亮前行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