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秉良
乾隆二年(1737年),55岁的高凤翰受牵连在苏州入狱,原有的风痹症恶化,不幸右臂偏瘫。虽然在他的抗辩之下终获清白,但出狱后已然身心交病。
丢了官,能书善画的右手已不听使唤,他躺在病床上,许多天没有出门,心头满是悲观和落寞。无聊之际,他常常盯着窗户和竹帘看。竹帘贴着窗户,又紧挨墙壁。墙壁上有孔洞,一些小虫子顺着墙壁爬行。有一只蜘蛛刚爬上竹帘时,小心翼翼,如登险地。在竹帘缝隙处,它动不动就会失足,惊惧不前。高凤翰故意让人撤掉了那扇窗扉,让竹帘远离墙壁,断绝了蜘蛛的归路。蜘蛛起初很不适应,时间长了因为饥饿,只能振作起来,试着捕捉竹帘上的苍蝇。第一天,它的步履已经逐渐平稳。第二天,就能跳跃了。到了第三天,竟然可以在竹帘的坎窞之间跳跃如飞了。
这只小蜘蛛给了高凤翰很大鼓舞,他在《帘蛛记》里感慨道:“神完于危,技精于熟,能成于逼,势反于绝援。置之至危而后安,置之必亡而后存。”于是,深处绝境的高凤翰,开始了自我救赎之路。
清 高凤翰 清华富贵图 上海博物馆藏
画手之殇
高凤翰生于山东胶州一个书香门第,自幼便展现出卓越的艺术天赋,9岁就能填词赋诗,但他的科举之路却很不顺利,直到47岁才被委任为安徽歙县县丞。1736年,因受友人卢见曾牵连,高凤翰被列为同党入狱。
此前,他以诗书画印全才名重一时,右手得心应手,任情挥洒。如今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所藏六开《山水书法册》,就是他的右手作品,书法清俊秀逸,画风萧闲疏朗,兼具秀雅与朴茂之风。43岁时作的《雪景山水图》,笔致工细,清雅淡逸,让人赏心悦目。郑板桥曾说:“人但羡其末年老笔,不知规矩准绳自然秀异绝俗,于少时已压倒一切矣!”他45岁的《自画像》,一身白衣,脚踏红鞋,取“踏破红尘”之意,倚坐于断崖之上,崖上古松奇崛,下临汹涌的江水,一只孤鹤从江天飞来。境界何等高旷,笔致何等潇洒!
可是,入狱病痹后,高凤翰的右手却连抬一抬都不能如意了。“学书四十年,晚知有八法。欲从腕已僵,筋节如石压。”这对以右手进行艺术创作的人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好在,笔墨技艺还在心中,往后就看能不能驯化这只生硬的左手了。
他就像那只困在竹帘上的蜘蛛一样,一天天适应,一天天突破,左手虽不能像右手那样圆转自如,却有别样的意趣在笔下生成,居然生出他一心追求的生拙、古涩的金石味,呈现出倔强峻拔的残缺之美。逆天改命的气魄,冲决桎梏的桀骜,别具直抵人心的力量。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近试以左腕代之,殊大有味,其生拗涩拙,又万非右手所及。”
高凤翰50岁时,夏天因事到金陵,途经杭州时,在朋友的围观喝彩中,画了一幅《素袜凌波图》,画成还没有题字,便被亲家李健斋携去了。五年后,当他再次看到这幅画时,右手已废,感慨之余,就在画上用左手题跋,叙述作画的经过,还写了一首诗:“荷叶荷花五尺长,墨痕托出水中央。纵然朽断玲珑骨,不恋污泥也自香。”诗中受到摧折仍自带清香的荷花,不正是他的自况吗?
“碌碌江干,十年牛马,头上星霜老至也。嚼尽黄檗与甘蔗,酸甜苦辣归聋哑。镜里春消春梦婆,虚空一笑谁真假。”回首坎坷宦途,他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而雪中的青松,傲立世间,凌寒不凋,也是他自己描摹的心相。
一臂扛鼎
“自从尚左分丁巳,万事皆如转世身。”高凤翰弃官后,在扬州等地居住五年余,以卖画为生,与金农、郑板桥、李鱓、高翔、边寿民等人相互切磋,“西园左笔”在扬州画坛名重一时。被列为“扬州八怪”者,不同版本加起来有十五人之多,高凤翰是其中唯一的北方人。
经历患难,他的胸怀眼界更加深邃超卓了,他说:“画家无小品,文家无小事。只争落笔前,眼界与胸次。”还有诗道:“不抱云山骨,哪成金石心。自然奇节士,落墨见高襟”。
“换手”后,他化劣势为优势,左手的“拗”,反倒成了他书画印的特色,他鄙夷“图书气”,在绘画上从工笔向粗笔写意转变,画面遒逸恣肆。书法上更是褪去清秀俊逸之风,变得粗服乱头、古拙苍莽,笔墨中似乎在倾吐悲郁不平之气。一些仰慕者得不到他的真迹,就去找他的好友郑板桥帮忙。板桥有诗道:“西园左笔寿门书,海内朋交索向余。短札长笺都去尽,老夫赝作亦无余。”意思是说,自己手头的高凤翰左笔书画和金农书法,被索要一空,连自己临摹的赝品也都一张也不剩了。
高凤翰擅画牡丹,牡丹象征富贵,可以满足世俗买画人的心理需求。但即便是这个比较“俗”的体裁,高凤翰也别出心裁,注入自我的精神,他在题画诗中写道:“洛阳春色满天涯,醉倚东风鬓欲斜。不羡繁华夸富贵,只留清气在烟霞。”在他笔下,这国色天香的牡丹,已经具有了超凡脱俗的清高气质。
高凤翰还善画梅花,他平生写梅花诗过百首,在欣赏梅花高洁奇逸的幽姿之外,也主张天然,反对人为戕贼梅花枝干,把它们搞成“病梅”的样子。有题画诗道:“不作横斜态,亭亭欲拂天。野香好本色,莫使近炉烟。”他还自出机杼,把梅花和牡丹画在一起,在他心中,这两种寓意不同的花,已经超脱时序、圆融并生,达到一种既有人格寓意,又富哲学意趣的境界。他写诗道:“梅枝斜压牡丹花,富贵清高并一家。不似春风有早晚,墨池一样种灵芽。”
痴心如石
高凤翰曾梦到一位文士来拜谒,名刺上写着“司马相如”,醒来后觉得莫名其妙,几天后竟然得到一方司马相如的玉质名章。玉印篆法精妙,古意斑驳,高凤翰如获至宝,不肯须臾离身,也不轻易出示。在他监管泰州盐务时,上司加好友卢见曾要看一看。高凤翰“离席半跪,正色启曰:‘凤翰一生结客,所有皆可与朋友共。其不可共者惟二物:此印及山妻也。’”卢见曾都给气笑了,说:“谁要夺你所爱呢,怎么痴成这样!”
他嗜石如命,自号石道人、石之奴、石顽老子等,以“石”自喻,将精神情感寄托于石头之上,爱石之刚强方正,崇石之坚贞傲骨。在所绘《石文图》上,他题诗道:“石畔三生余信真,空将笔墨付秋春。闲来自笑临风雨,肯把精神让世人。”还曾题跋:“方而平,石之贞。廉而不刿,视此典型”,将石头作为精神楷模,用以自勉和励人。
他的“痴”体现在诗书画印的方方面面。他一生作诗近3000首;从少年时就开始集藏古印,平生收藏、制作印章5000多方;他藏砚制砚,蓄砚一千余方,择其精者,亲自雕琢,并加以铭跋,仿照《史记》表、书、本纪、世家、列传的体例,编辑成《砚史》。全书收砚165方,拓砚图112幅。拓印的藏砚有未央砚、铜雀砚、米芾用砚、陆游老学庵砚、有紫云砚、山河影砚、海月清辉砚、邗沟紫铁砚……琳琅满目,令人叹为观止。
他在亲家李健斋家看到一方镌有古“黻”字图案的砚,黻与芾通,断定是米芾的用砚,就要亲家赠给他,亲家舍不得,他就像米芾“不给我就死给你看”那样,厚着脸皮硬讨,最后才得以如愿。他还把事情始末刻在砚上,并题铭道:“袍可污,船可据,余求之,亦疾呼。公乎颠,余亦顽,同归乌有,孰为后贤。”
朋友朱潜园曾送给高凤翰的长子高汝延一方砚,高汝延27岁时不幸染病死于歙县,留下才一岁的独子高攀鳞。高凤翰睹物思人,对亡子生前珍惜的砚台,不忍再用,就交给儿媳李氏保管,让他留给孙子长大后使用。又刻铭道:“遗者夫,砺尔节,教者子,砚尔血。铭者尔翁,翁心裂。”这岂止是一方砚台,简直是血泪铸成的传承信物了。
传奇的是,高凤翰的族孙将《砚史》遗稿贱卖,学者王相辗转购得后,耗资委托匠人王曰申摹刻,王曰申呕心沥血,抱病刻制,终使《砚史》流传。“痴人接力”的故事,成了艺术史中的悲壮绝唱。
高凤翰曾记录一桩小事:“截砚材余一斜角,众共笑弃之。余取加捶凿,尤相嗤不已,谓且徒劳耳。凡经两昕夕而砚成,形制浑古,则笑者又哗然称噫,世事大都如斯哉。”这个差点废弃的石头,也像他自己一样,让人从失望中看到希望,从庸常中开凿出了奇珍。
在这个过程中,“痴”是他坚守的力量源泉,“拗”是他不屈的精神底色。“天留一臂开生面,地陷东南补未完”。命途相左,高凤翰就用好了这个“左”,在这个不听话的、拗着劲的“左”上下功夫,最终让它呈现了别样的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