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学敏
妻子从冰箱里翻出一袋板栗,圆滚滚的果实裹着薄霜,在晨光里泛着深褐的光。她往电饼铛里倒了点油,栗子“哗啦”一声落进去,金属碰撞的脆响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盖子合拢的刹那,五十多年前的甜香猛地撞进鼻腔,那是母亲在灶台前掀开锅盖时飘出的味道,混着柴火的烟,漫过整个屋子。
电饼铛微微的震动,仿佛摇醒了沉睡的山沟。村东那片绵延的栗林,又该红压压地挂满栗子了吧?那些勾连交错的枝丫,当年是全村人眼里的“聚宝盆”。光溜溜的山道上人影攒动,从黎明晃到日暮。挎篮子的妇人把栗子倒在玉米秆大棚里的地上,哗啦啦一片声响。
我五岁的记忆里,总沾着荆条的草木气。父亲编的篮子勒在小臂上,荆条边缘被磨得光滑,却仍硌得生疼。小姨总会瞅准会计低头的间隙,把几颗圆栗子飞快地塞进我的裤兜里。我慌忙勒紧裤腰,夹紧双腿,跌跌撞撞地朝家跑去。母亲嘴里嗔怪“下次可不敢了”,手指却已探进裤兜,麻利地掏出沾着泥的栗子,在葫芦瓢里一涮,丢进凉水锅里。
灶膛里火苗跳跃,舔着黝黑的锅底。锅盖一揭,白汽裹着甜香砰然炸开,弥漫了整个土屋,弟弟的眼睛瞪得溜圆。粗瓷碗里晾着的栗子皱起了褐皮。母亲剥开一个,吹吹气,塞进弟弟嘴里。那咯咯的笑声震得窗纸簌簌地抖。后来弟弟长得比我高大壮实,母亲总笑说是“私藏”的栗子养肥了他。我摸着自个儿并不粗壮的胳膊,倒觉得那些偷渡回来的栗子,早已把那份暖融融的甜,烙进了骨血里。
秋雨后的天墨黑,土路上窸窣着碎响,藏着女人们的心跳。母亲揣着镰刀出门,鞋帮透湿冰凉,篮子勾在肘弯。她们猫腰钻入栗林深处,镰刀尖轻轻拨开落叶,搜寻风雨打落的漏网之鱼。有回她和邻家婶子被看护人追撵,提着篮子往柴草丛生的山坡逃,枯草刷刷抽着脸,心在嗓子眼狂跳。待听不见吼声,才从草棵里钻出,篮子里的栗子沾着草屑泥水,颗颗凝着惊魂未定的冰凉。那天的栗子在锅里滚得格外久,母亲一边剥壳一边无声地笑,眼底跳动的光,竟比灶膛里的火焰还亮几分。
如今超市里的栗子堆得齐齐整整,糖炒油亮,蜜裹甜香,穿着华美的衣裳。可我眼前总晃着母亲从裤兜掏栗子时,指尖沾着的泥;弟弟鼓着腮帮子嚼栗子,嘴角黏着黄澄澄的栗粉;小姨偷塞栗子进兜时,那一闪而过的狡黠与温软。电饼铛“叮”的一声跳了闸,妻子掀开盖子,焦糖色的栗子在油光中翻滚。她捏起一个吹吹气,递到我唇边:“尝尝,甜过外头卖的吗?”指尖传来微烫的感觉。剥开栗壳,热气裹着甜香涌出,模糊间仿佛看见母亲正站在那片栗树的浓荫里,朝我招手。她身后的枝丫上,累累栗苞在逆光中晕开一片温红的氤氲。而眼前电饼铛吱吱作响的油光,正把那些红氤氲的碎影,一点、一点烙进这栗壳的裂纹里。
(作者系中国自然资源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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