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衢州日报)
转自:衢州日报
沈健
诗人王钧毅是浙西衢州的年轻人,他的诗字里行间布满高原风情和舟船意象,致使我有意无意把他当作西部或海滨诗人。我想这大约是由于和钧毅不太熟悉,对其作品断续零星阅读的结果。他的诗集《移动的孤岛》入选衢州市文化艺术发展专项资金资助项目,要结集出版,嘱我作序以示支持荐介,我随口答应了下来。进入王钧毅的诗句,仿佛进入一个山海交错、动荡不安的世界。
“我看见孤寂比大海更深广/灯芯般的星辰漂流于海面”——(摘自《出航》)。
“每当夜晚,能听到解缆起帆的声音/船形屋还保留着远航的野心/但等的人绝不会来/它不再有翻身的机会”——(摘自《船形屋》)。
这是漂泊幻变的现实经验,也是孤寂独行的心灵叙述,更是命运演绎的语言镜像。实境也好,虚构也罢,总之是个体存在面临多极挑战回应的对位象征。当孱弱的“灯芯”和“船形屋”被抛入茫茫大海,实际上就是孤苦无依的人子进入一场苦役放逐。置身其中,虽明知上帝已死,面对“翻身的机会”为零的铁律,无家可归的人,却从前及今并延及将来从来不会、也不肯放弃“解缆起帆”的野心。而这,正是人类生生不息的本质力量所在。
没错,人生海海,“仿佛巨轮在缓行”,无论“打马而过”潇洒百年,还是“细察路面层次坡度”,如履薄冰,谨慎一世,终极意义上说,个体生命从来就是一个短暂、易逝、脆弱的过程。“在生死的间隙,我终于听到了源头的密语/尘世不过是他头脑中输出的脆弱幻象”(《漂流》)。这就是生命的现实,而“现实的本质乃是意义”(布鲁诺·舒尔茨语)。问题根本在于,个体该如何顺应现实,诗意地完成这一过程,达成肉身存在与无根漂泊间的动态平衡?这是一个哲学上的乡愁命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与回答。
安德烈·纪德选择直面抵达,“你在无穷无尽的漂泊中,不再寻找目的地,总是走向新境界,要见识更美、更新奇的事物”,他甚至宣称,“你的理想和栖息地之间,隔着你整整一生”;托马斯·伍尔夫则选择了自我放逐,“认识故乡的办法,是离开它,寻找故乡的办法是回到自己心中,在自己的记忆中,自己的精神中去寻找它,以及一个异乡去寻找它”;当代诗人于坚却选择偏居一隅,按听天由命法则善待个人的肉身,他擅长的是在一个地方创造无限多的精神家园。王钧毅承续前人传统,把艺术创造视为生命存在的方式,选择一刻不停的写作来实现尘世修行。
“他知道一旦停下写作/猛虎就会消失/这无疑是一种解脱/但他知道这不可能/正如变故是本质/稳定才是偶然/伪装下的疯狂/会在现实的背面原形毕露/艺术世界不过是迷宫/关着被汰选的人形异兽”——(摘自《论诗》)。
“猛虎”是诗人喜欢的动物意象,作为原初生命力征象,在醒与睡、白日与黑夜、理性与自然、精神与肉体之间,是“白领”与“异兽”——文明的德性与非理性创造交错地带的逡巡者和挑战者——原教旨意义上的本我所在。诗人从尊重出发,顺应天地自然,走向社会人生,“将心中的猛虎放归山林,聆听大山的密语”,在语言的召魂中彰显自我的多样可能和无限性。
今天,生活在数字全球化时代的人,其感性处境与但丁、荷尔德林时代已发生了颠覆性变化,即使在波德莱尔和哈贝马斯意义上,个体在当下的境遇也与前人产生了巨大的位移。世界已经不再完整,到处都是转瞬即逝、变动不居的现象,稳定只是偶然,变故已成本质。其标志性的冲击体现在每一个人的原生故乡都在沦陷,无根性、漂泊性、非稳定性作为常态化日常生活,倒逼着人类在上帝死后必须重建个人神性的载体——地方性与家乡感。荷尔德林意义上的诗人还乡功能,只能在语言创造中才能实现。
由此我们说,现代诗抒情主体的地域信息模糊并非瑕疵与不足,恰恰相反,诗人多空间、跨地域、超时空的流动,属于一种个体创造多元故乡的历练与体验,其异质、虚焦、散点透视及其语言呈现,乃是一个内敏的探索者独异丰繁的实验优势所在。王钧毅的舟船情结,虽然与中国古代传统和西方传统有着显而易见的承传,却集中地凸显了诗人寻找、创构、打造新家园、新故乡的努力。整部诗集100多首诗,我数了一下,直接以舟船为物象有30多首。如果加上“水、鱼、河流、湖泊、大海、岛礁”及相关语象,同时将“滑板”“骑行”“摩托”“飞机”等理解为流动不居的转喻的话,那么,整部诗集就是王钧毅不断重建内心故乡的修为记录。这是一种新世代乡愁的解放,一种家园感与地方性重构的实验,一个后工业化背景下“奥德修斯”和“尤利西斯”不断归乡和离乡的经验升华。
从诗集看,王钧毅有着学院写作的技术含量和修辞难度,语辞中带有一种稳健甚至滞拙,一种欲言又止的裂隙和跳跃,不时出现逆水行舟的顿挫。如若不是一种刻意风格自塑的话,那么必定源自诗人天性,属于“天真的本相”的敞开。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稀有的品质,一种内在的谦逊、诚恳、自省,一种水滴石穿的韧劲和耐心。
诗人,应该是“长满气根”的人。对于成长中的诗人来说,最终毕竟要找准一个合适的点,停下,使劲,把气根扎入大地深处。只有这样,生命之冠方能生成辨识度鲜明的花舟。这花舟,满载自我泅渡、人性关怀和诗性正义,以“吃水线刻度”的深度和广度,向世人发出“良质的感召”。钧毅还十分年轻,写作刚刚起步,其路径取向和成效值得赞赏。假以时日,也许会形成江南大地之上美与力的“颅内风暴”。对此,我们应持有美好的期待。
是为序。
序言作者简介
沈健
浙江湖州人,浙江宇翔职业技术学院教授。著有诗集《纸上的飞翔》,诗评专著《浙江先锋诗人14家》《我对诗歌所知甚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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