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津日报)
转自:天津日报
有人形容,人生如同抛物线,攀升、跌落,始终有规律可循。
周晓媚站在阳台,看着外面开始变黄的树叶,心想,为何自己的人生偏偏像一支回旋镖,兜兜转转,最终又回到了原点?
1
“您好,几位?这边请。”
同样的话,一天不知要重复多少遍,周晓媚觉得自己快变成一个有复读功能的机器人了,可她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因为这份工作对她至关重要。
丰城是个人口不足五万的小镇,镇上有一家新长城饭店,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广东人,分别负责掌勺和收银。大儿子大学毕业已经工作、安家,小儿子邓卫从小不是念书的料,高中毕业后就在饭店里帮忙,送外卖、切肉、进货,所有的力气活儿都归他。
这天,还不到晚餐时段,门上铃铛一响,进来一个胖老头。周晓媚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帮他带位。胖老头总是挑人少的时候来,算是常客,总是点最便宜的当日特餐和一杯冰水,走时留下五元钱当作小费。周晓媚本对小费并不在意,但胖老头总趁进门时搭她的肩、付钱时摸她的手,虽然她每次都会坚决、快速地甩开,但还是觉得很恶心,仿佛这几块钱小费就是给她的补偿。
“这些可以收走了吗?”
胖老头已经在无人的餐馆待了快一个小时,饭早就吃完了,周晓媚便想通过这种方式委婉地送客。结果她刚刚转过身,胖老头也站起来,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把手搭在她腰部偏下的地方。周晓媚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抬起右肘就想向后撞去。
关键时刻,邓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两人中间,一手按住周晓媚的手臂,一手拿开胖老头搭过来的手,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周晓媚冷冷地说:“没事,这位先生正要离开。”
邓卫把胖老头引到门口,帮着把门打开,两个人一起走了出去,在门口嘀咕了一阵。
四下无人,周晓媚这才感到两腿发软、浑身颤抖,差一点儿就站不稳。
邓卫回来,笑着打趣她:“看你平时的样子,没想到也不好惹嘛。”
“幸亏你回来得及时,不是去送外卖了吗?”
“刚回来,从厨房往外一看,就看到你满脸杀气,差点出招……”
周晓媚被他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放心,我已经警告过他了,估计不会再来了,要是以后再敢胡来,非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周晓媚看着眼前的邓卫,心里有温柔的触动。
2
这天有个外卖订单,邓卫不在,老板看没客人,就让周晓媚去送。
“一家医院,路有点儿远,记得要小费。”
周晓媚骑着电动车,因为路不熟,中间还走错了一段,不过终于有惊无险地送到了。到了目的地,医生出来问了价格,看看钱包,给了她一张二十元,转身就走了。
周晓媚没经验,张不开口讨要小费,只好苦着脸离开。想着还要骑半天的电动车回店里,她委屈的泪水就再也忍不住,不只是因为小费,还有自从自己孤身离家到异乡求学、生活,一直以来累积的所有压力和委屈,此刻都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情绪上来,周晓媚蹲在路边哭了许久,有个路过的年轻人关切地走过来:“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需不需要帮忙?”
看着对方眼里真诚的关心,周晓媚对年轻人笑了笑:“我没事,谢谢你。”年轻人离开以后,周晓媚瞬间冷静了下来,来自陌生人的温情与善意,让她重新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3
紧张忙碌的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到了第二年初夏,周晓媚一边准备毕业论文,一边修最后一门课的学分,终于比之前轻松了一些。周一餐馆休息,她跟邓卫到镇上唯一的游乐中心,各自换了十块钱游戏币,玩俄罗斯方块、滚木球、打青蛙……几乎各种游戏都玩上一遍,直到游戏币花光,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两人来到河边,坐在岸边的木质长椅上,看着眼前的流水,久久不说话。邓卫把玩着一根青草,终于闷闷地说了句:“能不能不要走?”
周晓媚有些诧异,她不是没有感觉,也不是没想过,但怎么可能呢?一个连丰城都没离开过的十九岁少年,她比他年长的四岁,在此刻看来,根本是不可跨越的鸿沟。就在她呆呆地看着邓卫,想着自己的心事时,邓卫已经欺身过来,盯着她有些恼怒地说:“你不要总拿我当小孩,我什么都懂。”
周晓媚认真地跟他解释,自己以后是不可能留在丰城的。当然她知道,他根本没想将来,他只是贪图眼前的喜欢而已。他不明白,像她这样的大学生是没办法不想将来的。毕业以后只有一年的实习机会,如果一年内不能转正,她就必须离开丰城──她负担不起这里的开销。而这些,要怎么向一个孩子解释呢?
一个月后,她怀揣学位证书,孑然一身,离开了丰城。
4
从丰城毕业后,周晓媚很自然地选择到南城找工作,因为气候好、机会多,消费也没那么高。忙着工作、忙着买房、忙着养小孩……二十多年的时光就这样飞一般过去。
还记得新婚时如果去KTV,她跟爱人总是合唱一首《出嫁》:“我用一生一世的心,换你一生一世的情,牵你的手……”
那音乐短片也拍得极好,暖暖的、红红的喜庆调调儿,像极了她当时的心情。而现在的周晓媚想,年轻的时候真的好天真,轻易便许着一生一世的诺言,如今的婚姻只剩下一个空壳,彼时的情早就溜走了,一想到未来还有二三十年要困在这牢笼中,她就感到无比的痛苦。
都说婚姻的崩坏都有各自的理由与过程,周晓媚以为自己做好了分开的心理准备,可是一旦房子卖了,现实的重锤才真正把她敲醒。有时她突然半夜醒来,睡不踏实,而且心跳得很快,精神总是不好。她想,是时候离开南城这个伤心地,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了。
她尽量深呼吸,一边让自己平静下来,一边苦笑──这跟二十多年前离开丰城时不是一样嘛,同样是孑然一身,同样需要奔赴未知的将来。只是那时年轻,无知所以无畏。
5
兜兜转转,周晓媚最终决定定居古市。新家位于古市南岸区,阳台正对麦河,河上船来船往,好不热闹,有一些是私人游艇,也有拥有三层甲板的观光游船,上面的游客可以在两个多小时内经过四五座大桥,饱览河上风光与城市天际线,其中有座康桥分为上下两层,南来北往的车辆互不相扰,有时阻塞不动、有时穿梭不停,周晓媚可以看好久都不厌倦。
楼下有家露天酒吧,刚来古市时是夏天的尾巴,每天外面坐满了人,很是热闹。没想到一场雨,秋天仿佛在一夜之间降临,金黄的树叶落了一地,气温也下降了十几摄氏度。即便如此,楼下还是有几桌客人。周晓媚愈发有恍若隔世的感觉,难以置信她至今仍独自一个人,住在这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城市,当一个冷眼旁观的路人。
这天,她看到一个活动,是在酒庄举办的周末瑜伽班。她喜欢瑜伽,也喜欢品酒,却从未想过两者可以结合在一起,于是好奇地前往。
酒庄位于古市的北岸,前身是建于1903年的农场。不同于丰城那些庞大华丽的酒庄,这是一栋朴实的农舍,红门灰顶,大小不一的鹅卵石装饰着墙面。农舍外面环绕着及肩高度的葡萄藤架,结满大串大串的葡萄,周晓媚忍不住尝了几颗,比超市的葡萄小,但也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进到屋内,左边是品酒吧台,台柜是玻璃的,里面满是酒瓶的软木塞,可以想象调酒师开瓶后随手一丢的潇洒样,还有酒庄的源远流长──塞满玻璃柜的瓶塞不说上万,至少也有几千个,不是一两年填得满的。右边是壁炉,上面有一只黑猫,懒洋洋地睥睨进来的人。原木的屋顶和涂成黄色的墙壁似有印第安风情,散发出温暖的气息。
上完瑜伽课后,周晓媚感到很放松。就像瑜伽老师说的,上课的目的不是拉伸或是练习高难度的姿势,而是专门留出一段时间关爱自己,跟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对话。这正是她需要的,近几个月生活的变故让她身心俱疲。她端着酒杯坐到壁炉前,已经入座的一个年纪相仿的女人跟她打招呼,欢迎她的加入。
女人名叫成小果,是古城本地人,上的也是当地的大学,毕业后做的是会计工作。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她会像大部分人一样,在当地结婚、生子,然后等着退休。
那是一个星期五,下了班,她跟几个同事去酒吧打算喝一杯,在那里遇到一个英国男人,他在古城大学做为期一年的访问学者。
“那时也不知怎么就被他迷住了,是他纯正的英式发音,还是他的见多识广?说不清。总之那段时间确实很疯狂。”
成小果已不年轻的脸庞发着光,蓬松的鬈发自然地垂在肩头,想象得出当年的妩媚。
“很快他回国的日子到了。他自然不会为我留下,我是想跟他去英国,可我去那里要怎么生活,有很多问题。”
他走后,成小果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时网络不像今日发达,她写过信,也打过昂贵的越洋电话,后来男人开始联系不上,最后就是泥牛入海,人间蒸发了。
儿子出生后,成小果手忙脚乱了好几年,幸好有母亲偶尔帮帮忙,会计工作也还稳定,起码温饱不愁。
“你别以为我后来没结婚,是因为旧情难忘,那英国男人的长相我早忘了,但我得感谢他给了我一个好儿子。现在我有钱有闲,如果愿意呢,就出去约个会,不愿意呢,就自己在家侍弄我的多肉植物──我养了两三百盆吧,哪天请你来看。”
“一定去。”周晓媚笑着说。
6
一旦习惯之后,周晓媚发现独居的日子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每天她沿河岸走路,过桥到对岸,再从另外一座桥绕一圈回家。风和日丽时,心旷神怡;细雨霏霏时,也有独特的诗意与浪漫。
入冬后的这天早上,天空灰蒙蒙的,小雨细如发丝。她到河边散步,有游船经过,似乎有歌声传来:
人生如旅程
一个人一个人上来
又一个人一个人离开
有的待得长
有的走得快
时间如流水
一个浪一个浪来
又一个浪一个浪去
你只要跟着慢慢向前
一切随天意
……
那晚,她睡得格外好。一轮明月照着她沉睡的脸,是那样平静、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