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莹
裁缝师傅杨格里肚皮里有点货色,大多跟文学、音乐、体育有关,来自于老底子的评弹说书、长篇小说连播、广播剧、电影录音剪辑,还有体育比赛实况转播。
这些听觉上的记忆,可追溯到四五十年前,父辈的裁缝铺里的半导体收音机,从两管升级到四管、六管。塑料壳子,旋钮,机内磁棒天线,机身转动到一个方向;每天揣在口袋里,带进带出,一路“随身听”,很得意,但稍一转身,马上便会有杂音或啸叫,人的身子就必须保持一个姿态,很僵持的样子。听“说说唱唱”,相声和独脚戏;“每周一歌”,外面唱什么歌,里面就播放什么歌;许多革命歌曲永远不会忘记,是因为电台里教的,一个人先唱一句,再说一声“唱——”大家便跟着;杨格里最喜欢听体育比赛实况转播,里面的人说得极快,让听的人就像看比赛一样,但后来杨格里有了九寸黑白电视机,看了直播才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宋世雄语速再快也没法跟球速比。
那时候,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还会有“记录速度”,杨格里一遍遍默记:高压楔,低压槽,毫巴,江南有一片雨区,北方有一股冷空气正在扩散南下,它的前锋已经到达……逗号,冒号,句号;长篇小说连播《欧阳海之歌》——欧阳海跟人下军棋,摆“品字形”地雷,上海人叫“三角地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早上是“新闻和报纸摘要”,晚上是“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有外国人访问的消息,要设宴,广播里说“应邀出席宴会的还有……”杨格里听成“硬要出席”,百思不得其解。类似“阿富根谈生产”这样的节目,一口上海话,听上去清清爽爽。
裁缝师傅杨格里埋头踏缝纫机,眼睛没得空,耳朵却支着,一年四季,白天黑夜,从收音机到黑白电视机里聆听世界。大半个人生走过来,感受到声音带来的乐趣——很早知道一些国家的全名,都有庄重严肃的气氛,“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越南民主共和国”“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诸如此类。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倾心于研究国际关系和地域政治。杨格里说他不喜欢那些在广播里说话但不是广播电台里的人,他们被电台请来,说是专家,但普通话明显不如电台里的人。他们是如今一些电台电视里谈话节目嘉宾的先驱,可还是没有说好普通话。杨格里喜欢广播剧《刑警803》,还有电影录音剪辑,听上去跟看电影一般,孙道临的《王子复仇记》,邱岳峰李梓的《简爱》,童自荣的《佐罗》。
杨格里很早还在中波的波段里听“莫斯科广播电台”,这呼叫的音乐是悦耳的,极具穿透力。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女排崛起,五连冠起始于日本东京代代木体育馆。这是宋世雄在实况转播里对“各位听众,台湾同胞们,海外侨胞们”反复念叨的。新世纪初,杨格里第一次出国旅游,到日本东京,直奔代代木体育馆。他看到一个很老旧的建筑,没有想象中的巍然。但杨格里依然心潮澎湃,想起很多过往的日子。
杨格里现在听手机里的书。有一天,我到他裁缝铺里说做衣裳的事,手机开着外放,音量还很大。是在读小说。几句听下来,是长篇小说《女红》。我叫他先关掉。杨格里说,不碍的,你讲好了。不就是做件衣裳么,听听人家写的纺织厂女工,纺纱织布,是老上海的家常日子,像吃泡饭弄根油条蘸酱油一样。我不响,嘴巴里回味油条蘸酱油过泡饭的滋味。杨格里讲,这种小说,作者没啥名气,写得好不好,没有啥人关心;看过算数。其实这跟裁缝师傅做件衣裳差不多。
杨格里说,自己做裁缝一辈子,也搞不清那些国际大牌服装设计师,名气老响,弄块料作花花绿绿,袖管还是袖管,裤管还是裤管,长长短短,宽松或者紧绷,秋冬或者春夏,就算是风格;模特上T台走一圈,灵得不得了。其实真的没多少好看。问题是,还不好经常穿。一个裁缝,做出来的衣裳,最好是被人穿到破,穿到褪颜色,穿到穿不下;那种一年穿不上几次的衣裳,会有几件,挂在衣橱里,难得穿出来,过了黄梅天,记得晒霉。可惜那些真正老价钱的衣裳,样子老好,做功了得,日子长远,衣裳还挂在衣架上,那个穿衣裳的人,已经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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