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地图上的乡愁》 郑雄 著 春风文艺出版社
算起来,好像和郑雄认识也是很久了,归类一下,却是不怎么熟。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我们在人多的时候都显得腼腆,话不多。虽在不得已时也会貌似社牛,但本性上更接近社恐。这样两个人,即便在很多场合见过,大约也只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其实偶尔也开玩笑,只是不超过三个回合,我怀疑是我过分的缘故。比如有一年三八节,他给我发微信祝福,因那天同质化的祝福太多了,他那么温厚,就让我忍不住想欺负一下,于是回他:不接受非物质祝福。他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发来了一个红包。
我到北京后,他很关切地问过我的状况。是纯问候。之所以这么判断,是因为他问候过后,并没有图穷匕见地拜托我什么事,显得很诚挚。我倒是很庸俗,趁着他的温暖关怀顺势讨要了一些书,很不见外。后来想想,熟人不见得心近,不熟的人不见得心远。和他之间大概就是如此。同时我还莫名觉得,除了社交上的共同点,我们两个还有很多地方很像。不过感觉只是感觉,一直没有太多确凿的证据,直到读了他这本书里的所有文字。
写作的人在通信寒暄的时候,常说的一个词是“见字如面”。这个词追究起来特别有意思。但如面毕竟只是如面,不如见本人。因文字中的信息容易扁平化,见了人感觉才会更立体,一颦一笑,声音、气息和温度,林林总总纷沓而至。但话说回来,面又是多么容易伪装,所以只见面不看字也不行。也许最可信的,就是既见文字又见人面。这人,这心,眼见得是无处躲藏了。
所以,读郑雄的这些文字时,对照着他生活中的样子,我以往对他的判断便有了切实的依靠。很多细节都令我会心。比如我也是B型血,我也常羞涩;比如他描述旅途上的温暖和孤独;比如他对乡村出身的敏感和相对家境不如人而带来的耻感;比如他“忍不住要写作”的欲念;比如他如何面对无聊;比如对权力的怯懦和恐惧;还比如《离了感激我能不能生活》中类似的困惑我也有过:在个体和群体之间,在无数的人们和“我”之间,到底是怎样的距离?
还有诚实。读了这本书,你就能领会到他在后记《失败者的失败记录》中这段叙述的质地是多么坚硬:“……但无论如何,我是真实的。此刻之前,我认真重读了本书所有的文字。我不敢说我说出了全部真话,但我敢说,没有哪一行文字、哪一篇文章不是出自我的本意。我手写我心,我实现了,我对自己是诚实的。”
见过太多自欺欺人的写作,所以我深知:诚实不容易。对自己诚实更难。甚至可以说,若想要做到对外诚实,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对内诚实。可以说,郑雄真是非常诚实,诚实到可怕,也诚实到可爱和可敬。历经世事的他仍然极有效地在文字中秉持着孩子的天真和赤子的率真——这是多么的智慧。因写作者的坦白,读者一定就会从宽。而有太多人习惯在文字中掩饰和粉饰,企图对精神世界做一个精装修。他们很难懂得,诚实是一件常用常新的永不生锈的大杀器。
不客气地说,我也是这么诚实。所以,在这里,我要诚实地说,他后记里的一些话,我不能认同。
比如这一句:“乔叶女士是我喜欢的作家。我羡慕她早早就过上了我想过的生活。”我的生活,怎么就是他想过的呢?单看生活的表层,大概是指可以专注于写作这件事,这个倒大差不差。可是说到底,写作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就生活的大面积而言,彼此又有多少本质不同?其实我和他描述的自己差不多一样:“天天假装忙忙碌碌,实则庸俗无聊”,也常常觉得自己“几乎丧失了写作的能力、写作的冲动、写作的耐心”——没有丝毫的矫情,失败感和沮丧感也经常充斥在我生活的片段里。
所以,我也不能认同这一句:“这本书,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失败者的失败记录,一个边缘写作者的落魄证词。”读到这句话的同时,我立马就想对着远在郑州的他遥遥反驳:怎么能这么说呢?这话激起了我近乎本能的维护:维护他,似乎也是在维护自己。是的,尽管经常有失败感大驾光临,但我也不认为是失败。在我的时间维度里,也还不到说失败的时候。因如他所言:“此时,时间正是二〇二四年夏天,我走到了人生长河的中游。”这人生的中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却也可以说前有村后有店。也正因为在中游,所以我觉得他这个定论下得还早。
沉住气,还不到下定论的时候。因为写作这件事,他还正在做。这本书就是明证。用文字打败时间。他一直在做着这件事,且如此用心去写着。在貌似没有写的那些时刻,他其实也都在默默地打着腹稿。这种态度,多么倔强,多么执着,多么纯粹。
在这一点上,我和他也是一样的。同龄的我们同在中游,某种意义上也正在同船而渡,在岁月的长河里,同看潮起潮落,同赏花落花开。在写作上面临的也是基本同样的命运。所以,这事只要还在进行,那就还没有失败。哪怕有一天不再写,我觉得也谈不上失败。人生的纸上有诚实的记录和证词——不是空白,更不苍白——就不是失败。
当然,也不能说成功。那该怎么说呢?或者可以说,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吧,总体的平凡中有着个体的光彩。或者也可以说,个体的光彩汇流成了总体的平凡。也正因此,便是无成无败,只是和光同尘,也是滴水藏海。如此甚好啊。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 乔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