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之上的秦腔脸谱
通渭的风里,今天该是裹着秦腔的韵了。朋友圈刚发出去通渭的秦腔节目安排,在天津定居的同学就追来评论:“三天不吃饭,也要看安万。”隔着千里屏幕,我仿佛能看见他说这话时眼里的光——那是西北人骨子里藏着的对秦腔的执拗与热望。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刷手机时偶然点开了一个秦腔视频。唱戏的人叫安万,甘肃会宁人,人称“西北秦腔王”。安万的打扮是常见的素色戏服,舞台也只是简单搭起的木台。突然,他扯着略带沙哑的嗓子大喊一声:“老娘呀——!”这一嗓子像块被岁月磨亮的巨石,“哐当”一声砸开了我关了很久的心门。那阵子,安万剧团在西安的演出在手机上刷爆了屏。我不懂唱腔,也不懂演技,更算不上秦腔迷,却被视频里观众的热情共情深深感染,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安万在西安的演出现场,甚至形成了“安万西安一声吼,三秦大地万人哭”的壮观场面——几万人、十几万人从城郊的庄稼地、城里的写字楼涌来,挤在戏台周围的土坡上、脚手架旁,因安全问题被一次次叫停,这样的盛况,实在空前。
安万的戏,就带着这样一股韧劲。台上花脸武将转身时,腰间靠旗扫过台板能带起一阵风;台下看客棉袄上落着雪,呵出的白气混着“好!”“再来一段!”的叫好声,在戏台上空凝成一片暖云。谁都知道剧团走南闯北不易——装台时被钉子扎破手,赶路时在结冰的路上打滑,可只要锣鼓一响,那一百五六十号人的精气神就立刻提了起来,仿佛戏里的忠勇侠义,都顺着嗓子眼里的调,淌进了他们的骨头里。
“我不是西北秦腔王,西北的秦腔才是王。”这是安万说过的话。我看过的一部纪录片里,安万出生在甘肃会宁的山村破窑洞,因为脸部患有先天性血管瘤,他从小就被不少小伙伴瞧不起,甚至遭遇无缘无故的谩骂。在他的童年时代,几乎没人愿意做他的朋友,他总是自卑地躲在角落。童年的夏天,他常常钻进村子附近小河旁的芦苇丛,“驴是我最好的朋友,狗是最好的朋友……没人敢摸我的脸,但夏天的风吹来的时候,芦苇摸我的脸,让我感到温暖……”村里耍社火的戏台,是安万第一次上台。安万的舅爷爷给他化小丑妆,化妆后,其他人都认不出安万了。油彩遮住了安万的缺陷,让他可以自信地做自己。戏曲行当常说“唱戏的人要三才出众,头一才就是相貌,即相貌端正”,可安万12岁开始左脸逐渐凸起,前辈们眼里,“天生花脸”的他“头一关”都过不了,没有唱戏的命。安万不信命,秦腔是他的救命稻草。没有人能够想象,未来的安万的秦腔,可以唱到万人空巷……
同学说“三天不吃饭也要看”,我信。在西北,秦腔从来不是消遣,而是日子里的盐——缺了它,寻常日子就少了滋味;是苦里的甜,在黄土地的贫瘠里长出的精神庄稼。就像安万,把自己半生的坎坎坷坷都揉进戏文里,一开口,便是攒了几十年的故事。今天他在通渭的戏台上演着窦娥喊冤的悲怆、吴汉反叛王莽的决绝,台下的人却在他的唱腔里,看见了自己春耕时的汗、秋收时的累,看见了蹲在田埂上啃干馍馍的自己。
我同学还说“西北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血脉共鸣”,我也信。年轻时总觉得秦腔“太土”,吼得人耳膜疼,不如流行歌曲精致。可过了些年纪,听着那一声接一声的吼,倒像是听见了父辈扛着锄头走过山梁时的喘息,看见了从黄土地里长出的韧劲——明明被风沙吹得裂了口,却还是要在春天种下种子。安万的戏里,有吴汉的悲壮,更有他自己的不屈——那些没处说的苦、没处诉的难,全藏在唱腔的抑扬顿挫里,唱给台下的人听,也唱给自己听。
其实我知道,昨晚那条朋友圈,一定勾起了我同学对家的想念。在天津吃惯了海货的鲜,夏天的梦里却总飘着家里的浆水香;听多了相声的逗乐,某个瞬间却突然想听一声秦腔的嘶吼——那声音里有黄土的厚重,有寒风的凛冽,有爹妈在村口目送他离开时,攥紧又松开的手,和没说出口的牵挂。
今天的通渭戏台,该是格外热闹的。红氍毹上,老生的髯口扫过台板带起细尘,花旦的水袖翻卷如浪;锣鼓声里,一百五六十号人的日子在戏里活了过来——他们把装台时磨破的手套、赶路时冻僵的脚,都变成了戏里的铠甲与柔情。台下的看客中,或许有像我同学这样打心底盼着这场戏的人,或许有操劳半生的庄稼人,裤脚还沾着泥土,就等着这声秦腔,给自己被日子磨钝的心,添点滚烫的滋味。
毕竟,秦腔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艺术,是西北人揣在怀里的念想,是苦日子里熬出来的甜。就像安万,把自己活成了戏文里的英雄,也让更多人相信:哪怕命运再苛待,只要肯扯开嗓子唱下去,日子总会有亮堂起来的一天。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长辈们总爱搬着小马扎去看戏。上小学时,我们村每年十一月初五都要唱戏,一唱三天四夜。戏台就搭在校园里,我们早上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耳朵却早被墙外的锣鼓勾走了魂;下午一放假,书包都来不及放,就光着脚跑到戏台边占位置。那时候多盼望唱戏啊——不光能不用上学,家长还会特意给几角钱。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种叫“韭叶香”的方便面,四角五分钱一包。每次我妈都会给我和弟弟一元钱,买两包正好九角,剩下的一角钱,我们就买半茶碗黑枣——那黑枣皱巴巴的,咬开却甜得很,核儿小肉厚,可香了。那时候唱戏的,都是本村或邻村的村民,没什么像样的行头,可敲起锣鼓来,比谁都精神,吼起嗓子来,能震得戏台顶上的瓦片响。如今,村里的戏台修得比之前气派多了,刷着红漆,装着彩灯,我却已经20年没去过了。戏还在唱,只是现在也开始请外面的专业人士唱了,看戏的也只剩下村里的留守老人——他们搬着小马扎坐在前排,听到熟悉的调门,浑浊的眼睛会亮一下,像落了星子。村里的学校也撤了,空荡荡的院子里,再也没有背着书包跑向戏台的孩子了。
后来DVD流行起来,大家又迷上了在电视上看戏。那时候村里有电视的不多,有DVD的更是只有大伯家。农闲时节,街坊邻居就都挤在大伯家的炕沿边看戏。《铡美案》里秦香莲的哭腔、《狸猫换太子》里的紧张、《窦娥冤》里的悲愤、《杨门虎将》里的壮烈……我们那时候分不清秦腔和京剧,只知道那是“戏”,是能让人忘了时间的好东西。姥爷每次来我家,爷爷总会拉着他去大伯家,姥爷最爱看《杨门虎将》,看到穆桂英挂帅时,他总忍不住跟着哼两句,手指还在膝盖上敲着拍子。去年夏天,他走了,再也没机会听戏了。要是他还活着,这次我一定会带他来通渭县城看安万唱戏——安万唱穆桂英时,说不定他还能接上两句呢。
现在我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大宝跟着爷爷看了几次戏,也迷上了看戏,我们叫戏,他把戏叫“大刀”,每次都说“蛋蛋要去看大刀”。有一次,他一大早就跟着爷爷去邻村看戏,一直看到下午6点才回来。炎炎烈日下,他就坐在爷爷的草帽底下,小脸晒得通红,却连眼皮都没眨几下。中途还打电话给爸爸,奶声奶气地说“‘大刀’可好玩了”,还说爷爷带他在戏场里吃了羊肉,电话里都能听出满足的咂嘴声——那语气,像极了当年攥着几角钱、站在戏台边啃方便面的我。
原来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从戏台传到电视,从村民唱到安万这样的角儿,可藏在秦腔里的念想,从来没变过。那是对“热闹”的盼——日子再苦,总得有锣鼓响起来的时候;是对“念想”的守——不管走多远,总有些声音能把你拉回故乡。就像今天通渭的风,裹着安万的唱腔,也裹着一代代人的日子:有我小时候的黑枣香,有姥爷哼过的调子,有大宝戏场里吃到的羊肉,轻轻吹着,吹过黄土地,也吹过每个人的心头。
(作者单位:甘肃省通渭县人民检察院)
上一篇:茉莉香飘田野 乡村振兴有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