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上观新闻)
一
今年电影院的最新现状似乎是一年只能保证热闹两季——春节档加暑期档,堪称冬虫夏草。这两季都是举家娱乐团建的黄金时间,所以研究有效的以“合家欢”为导向的内容制作策略,大约是电影主创们如今最关心的问题。
没有想到的是,我居然在一部貌不惊人的动画片的首映现场,依稀看到了最符合“合家欢”定义的画面——自始至终,我都能清晰地听到身边来自各年龄段的笑声;而我自己,也不像十年前陪着我那正值学龄的女儿看电影那样三心二意。
记忆中,上一部“合家欢”我没舍得看手机的电影,还得追溯到《疯狂动物城》。
这部动画片是《浪浪山小妖怪》。
说《浪浪山小妖怪》“貌不惊人”,是因为如今在大银幕上放映类似的二维动画片并不多见——它显然并不是那种视觉属性特别锐利的作品。
景物是水墨的,人物是国漫的,整体画风在两者的交融与弥合上下了不少功夫,走的是一条在古与今、中与西、风格化与大众化之间的平衡之道。
展现在观众眼前的,是复古的笔触(不妨看看勾勒小猪妖脸上那几根毛的国画手势),是干净的色调。它不炫不酷不新潮,更不是那种每一个特效都能让你看出花了多少钱的作品。
大多数时候,当我那早就习惯于三维的眼睛,看到这些轻的,柔的,缓的,钝的——因而别具格调的线条时,会暗暗惊讶于编导的自信: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他们仍然相信视觉的返璞归真,并且相信一个故事的魅力,首先来自故事本身。
小妖怪并非从天而降。
两年前,八集动画短片“中国奇谭”上线的时候,我曾经看过,但留下最深记忆的是其中脱胎于《阳羡鹅笼》的《鹅鹅鹅》,对当时成为小爆款的《小妖怪的夏天》,只有个大概的印象。
如今回过头重看,二十分钟的《小妖怪的夏天》,给大电影的情节框架和人物塑形提供了一个借势而上的缓坡,但上坡之后的成品是一个崭新的、更适合大银幕呈现的故事。
这个过程不可能没有扩大市场容量、覆盖全年龄段的考量——但好在,看到最后,我还是可以确定,大银幕上的小妖怪,还保留着“那个夏天”的精神内核。
二
《小妖怪的夏天》最有意思的一点,是从小猪妖的视角,将《西游记》的拦截取经/吃唐僧肉, 变形成了一个职场菜鸟连一口汤都很难分到的S+大项目。
小猪妖是好不容易挤进“浪浪山大王洞”体制内的打工人,但同时又总是抱有疏离而清醒的旁观者心态,对浪浪山心猿意马,总是问自己“是不是该出去闯一闯”,同时又对那个“大项目”的终极意义怀着淡淡的疑虑。
短片结尾处,自始至终没露过正脸的取经队伍的影子从“躺平”的小猪妖身边扫荡而过,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洞察秋毫,给小妖留了一条性命,也给这个故事留下了宽阔的空间。
大电影该怎么把这个故事续下去?编导选择从两个方向发力。
首先,让现实的部分更现实。小猪妖的出走不是为了“诗和远方”,而是在遭到职场甩锅之后的绝地反弹,如此逼真的现实感,是让“合家欢”的买单者——在职场上尝尽酸甜苦辣的爸爸妈妈——产生共情的第一步。
究竟如何“绝地反弹”?小猪妖用的是逆向思维。既然吃不到唐僧肉,那就自己招募人马搭一个草台班子,自组取经队伍上西天。
到了这一步,就牵涉到编导选择的第二个方向:让《西游》的部分更“西游”。从《西游记》的文本富矿里,挖掘出撑起整部《浪浪山小妖怪》的高潮戏码:原著第六十五回“妖邪假设小雷音,四众皆遭大厄难”。
于是,假取经人赶在真取经人之前,走进了假雷音寺,揭开一场攻防转换的游戏——老实说,看到这一幕时,我终于对这个故事的完成度,放下心来。
在西游宇宙里,这是原著重头戏的巧妙延伸;在职场上,这是力量悬殊的、“低仿”与 “高仿”项目的遭遇战;在电影院里,这是最可能引发合家欢观众们小声讨论的辩证法:
“哪个真,哪个假?为何真,为何假?何为真,何为假?”
三
这就是合家欢电影最要紧的特质:让全家人在一个好故事里各取所需。同一片山,同一片水,不同的年龄看到不同的景深。
小朋友看得见热闹,大朋友看得出门道。看完电影,我在网上刷到一句大朋友的话:又在电影院泣不成声,被小朋友看到好丢人。
我可以猜想大朋友会在哪里泣不成声。
是小猪妖用身体上的鬃毛狠命擦锅,却被大王一句话追杀的瞬间吗?
是被草台班子甲方逼出无数废稿,又不得不为一袋米折腰的乙方公鸡画师吗?
是话痨黄鼠狼被剥夺了话痨的权力,只能窝窝囊囊地扮演仅有两句台词的沙僧吗?
是一路上都舍不得体制内身份,执念于功利主义的蛤蟆精,在最后一刻做出了相反的选择吗?
还是那头又抑郁又社恐,直到悬崖边上才把“齐天大圣”说对的大猩猩?
又或者,是小妖怪回家探亲,看望一心惦记着他喝不喝水的母亲,以及躺在病床上也要传授成功秘笈的父亲?
故事与受众建立的情感联结,往往就是在这些不经意的“破防”瞬间——你以为是陪孩子娱乐,实际上是孩子陪伴你重温人生中那些辛酸的、艰难的甚或尴尬的时刻。
你脸上挂着一抹笑,在黑暗的影院里拭去心里的一滴泪。
四
还有不少经得起反刍的细节,都表达得简洁而巧妙。
比方说,尽管与小雷音寺的高仿大厂相比只能算低仿项目,可是与他们自身的起点相比,小猪妖搭建的草台班子还是取得了跨越式的、充满喜剧感的进步。
饶有意味的是,这个团队“仿制水平”的进阶,首先是通过“说书人”对“取经人”故事的传播来促成的。
也就是说,那一支钦定神授的精英队伍的形象,通过“故事”的媒介,经过层层转述,为这个“草台班子”提供了虚构的模版。
最终是什么,给这些“无名之辈”放下名利、舍生忘死的勇气?
是什么,给了他们不惜“打回原形”也要“立地成佛”的责任感?
并不是真实呈现在眼前的榜样,也不是现实本身,而是一个好故事的感召力,是所到之处其他小妖的膜拜,是父老乡亲的信任与希望,是“童男童女”渴望得到拯救的眼睛。
你本不是英雄,如果大家都认定你是,你就可以是,也必须是。
因此,在《哪吒》里被重点渲染的主题“我命由我不由天”,其实也潜伏在《浪浪山小妖怪》的血液中。
但无论是逆天改命的信心构建,还是逐渐代入英雄形象的过程,都被表达得更柔软,更羞涩,更卑微,也更温暖——对于所谓“英雄”与“成功”的定义,也处理得更宽厚更深邃。
这一点与这部片子的总体画风,与那些氤氲在浪浪山的水墨气韵,闪烁在小雷音寺的绚烂光环,都是高度一致的。
五
故事行将结尾之际,我一直在猜想,正牌取经队伍的形象,究竟会不会出现在镜头中?抑或是会像《中国奇谭·小妖怪的夏天》那样,只给他们一个暧昧不明的轮廓?
出现与不出现,在故事基调上会有微妙的差异:前者明亮,后者多少会笼上一层或浅灰或暗黑的色调。它关乎一个隐匿在文本中的问题:无名之辈们的殊死搏斗,是不是仅仅为了成全如来佛私人订制的精英表演?
我无意在本文揭开这个悬念,它适合在你走进影院以后自己来体会。我只想说,《浪浪山小妖怪》最终选择了一个聪明的方式,既保留了“正牌军”的神秘感与两重性,也给高视角的孙悟空赋予了悲悯之心与共情之力。
这一点不仅与《小妖怪的夏天》一脉相承,而且戳中了了从五岁到五十岁的中国人的精神共同体。
真正的得道成佛,是用无名而凡俗的身躯,成就非凡的英雄壮举——哪怕只存乎想象——这是两个小时的观影过程中,编导力图传递给观众的东西。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找到了合家欢电影的最大公约数:好电影是镜子,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找到自己的位置。
原标题:《《浪浪山小妖怪》今日公映:不同的年龄看到不同的景深》
栏目主编:邵岭 文字编辑:郭超豪
来源:作者:黄昱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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