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军

崇文书局2018年出版

　　严羽生卒年不详，据考当活动于南宋末年，世称严沧浪。其早年曾受教于陆九渊的门生包杨，对于陆门“本心之学”有相当的领悟，综合学养也很出众。他个性疏脱、与时乖离，处于社会的边缘和底层，为糊口曾任幕宾，负责案牍文书之事。平素喜与文人才子谈诗论文，结社雅集。他的兴趣还包括对于诗学的探究，并撰文加以论述。1239年春，客居今江苏六合的严羽，把一份心血凝成的书稿副本交到了表叔吴陵手里，想必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就是堪称独步宋朝、名垂青史的重要诗论成果——《沧浪诗话》。

　　“诗话”“诗说”一类文字史上很多，即便宋朝也不乏此类著作，为何一介布衣之身严羽所著的《沧浪诗话》能脱颖而出，成为名著呢？

　　评诗眼光很独到

　　《沧浪诗话》改变了诗话一类文字通常以记述诗人创作逸事为主体内容的形式，具有结构严谨、系统性强的特点。全书分为诗辩、诗体、诗法、诗评、考证五个部分，总结了历代诗歌之流变，点评了各种风格样式，也提出了对于诗人的考证和独到见解。比如：“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对杜诗包孕前古、兼具众美的诗风亦作了肯定。同时对于一些热门诗人，也能独出机杼、表达己见：“晋人舍陶渊明、阮籍嗣宗外，惟左太冲（左思）高出一时，陆士衡（陆机）独在诸公之下”，涉及陆机的评价，和钟嵘《诗品》列陆机为上品的观点刚好相反。不过就目下来看，对杜、陆的论点，足证严羽眼光锐利，评价公允。还比如严羽认为“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所以不及也”，这也非常符合实际，须知唐以诗赋取士，正是律诗得以脱颖而出的重要因素之一。严羽还提到“诗者以识为主”，这便触及到诗人审美能力高下之话题，正好应了那句话：眼高是手高的前提，眼高不一定手高，然眼不高则手必不高。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这是整部《沧浪诗话》中最著名的论述之一，却常遭语义切割，断句掩拙。尤其第一句话总被一些诗人挂在嘴边，以证读书少而仅凭才气照样能成为好诗人。殊不知严羽这段话有一种层次递进关系，首先强调不读书、穷理“则不能极其至”，表明并不看好这类诗人的创作前景。后来江西诗派领袖黄庭坚也说过“老杜作诗，退之（韩愈）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的话。也是清人翁方纲对“学人诗”这一概念的持论延伸。不过严羽还有更深一层考虑，即读书、穷理都是为了充溢诗歌生命的灵性，丰富诗歌创作的内涵，诗和学问虽有交叉，却各有属性。也就是说学问毕竟不能代替诗，纵然你学富五车，不等于说具备了成为好诗人的必然条件。实际上是关乎“才”与“学”的关系问题，按周振甫先生的说法：“基本精神是重别才而不废学。”

　　以禅入诗“妙悟说”

　　《沧浪诗话》中精彩的笔墨很多，若详加赘列实无必要，但其最为突出的特点，则不能不提，那便是有关诗与禅的论述。

　　宋诗以禅入诗、以禅喻诗蔚为风气，严羽提出“妙悟说”：“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强调“言有尽而意无穷”，作诗“惟在兴趣”。不过这里要强调的是，严羽虽为宋人，其诗学上承唐代皎然、司空图，是续接唐风唐禅而非宋风宋禅。境与神会、冲淡圆融及会心禅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通过淡化语言的痕迹，达至诗意提纯和王孟（王维、孟浩然）式的“不言说”的境地，才是严羽诗说的核心诉求。与宋诗之禅（公案禅、文字禅）注重打诨、棒喝、诗眼、善辩等机巧诗风大路虽一、岔径非同。从禅宗的角度看，宋诗更倾向于看话禅，主张参话头、致悟道；唐诗则倾向于默照禅，注重明心净虑、花开见佛。这也是严羽诗论中极为重要的特色，故宋人黄公绍评价其“为诗宗盛唐，自风骚而下，讲究精到”。

　　诗禅之间，表面上看是一种“双向奔赴”，实际上只存一种关系，即禅对诗的单向渗透。诗赋予禅的是某种形式，禅赋予诗的是全面的观照、深入的理趣和崭新的境界。严羽的《沧浪诗话》把诗划分为汉魏晋盛唐、大历以还和晚唐三个阶段，来比拟禅法的大乘、小乘、声闻辟支果三种境界，即属以禅法统摄诗法的心裁独出之论。后世袁枚的“性灵派”、王士禛的“神韵派”延华揽秀，皆深受其益。

　　经典可读助深研

　　《沧浪诗话》的版本很多，崇文书局这本有论述精到的“前言”，又以《诗辩第一》《诗体第二》《诗法第三》《诗评第四》《考证第五》分列各章节。且每一章节每段原文皆有“译文”“品读”随后，可称条流委析，无疑给不谙文言文的读者提供了阅读便利，也有助于古典诗学爱好者对于原作的深入品读和整体把握。（作者为作家、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