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人民政协报)
转自:人民政协报
7月的风掠过老屋墙角,那株倔强的小草又抽出了新芽,望着它在砖石缝隙里舒展的枝叶,我总会想起父亲绿军装的颜色,想起那段被铁轨延伸的岁月里,父母那辈用脊梁撑起的普通人的家国情怀。
父母成婚时是1963年元月,那时母亲18岁,父亲22岁。红绸的喜气尚未散去,同年3月父亲便脱下农装穿上军装,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中一名修铁路的工程兵,被分配到铁道兵第八师(简称“铁八师”),在南昌三江口参与新建铁路的施工建设,留下母亲独自在家空守一间破旧的土坯房。
母亲讲起那时的家,贫穷得很,二伯分给母亲的40斤稻谷,碾成米也就25斤左右。母亲数着米粒下锅,要精打细算撑过两个月,以致我们长大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怕来家里的客人会吃不饱饭,拼命往客人碗里添饭夹菜。那时连买盐的钱都凑不出,母亲说:“那段日子,舌头都快忘了咸味。”但母亲却不敢向远方的父亲诉苦,因为她知道,父亲穿着绿军装的肩头上扛着的不只是铁轨,更是国家建设的重任。直到母亲的双脚肿得穿不进布鞋,才被邻家好心的发秀奶奶察觉,送来一小碗救命的盐巴。母亲说,困顿中的一丝善意便是冬日的暖阳。于是,母亲像男劳力那样上山砍柴,用瘦弱的肩膀担回沉甸甸的木柴卖钱,换回盐巴和生活用品,独自扛过了父亲参军时那段艰难岁月。
父亲在军营里偶然从同乡口中得知母亲的窘迫,急得几夜没合眼。他知道母亲要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外人诉苦,于是连夜提笔给公社里写信,字里行间满是焦灼与愧疚。没过几天,公社来人家访,见母亲瘦弱的身影在石头垒起的灶台前忙碌,锅里飘着的稀饭几乎能照见人影,当即以政府的名义借给母亲20元钱。那带着油墨香的20元钱成了那个年代军民同心的温暖注脚。
1964年的冬日,母亲要到部队看望父亲,她跟着同乡深一脚浅一脚徒步走了近40里路,布鞋磨出了洞才到县城;转乘的长途汽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母亲抱着布包一路摇晃到南昌时,双腿早已僵硬得站立不稳。辗转三天三夜,在县城、抚州、南昌军分区各歇了一晚后,终于在三江口的军营里见到了晒得黝黑、双手布满老茧的父亲。
在军营的日子里,父亲和战友们每天天不亮就扛着工具上铁路线,钻隧道、铺铁轨。当时他们正在修建的是北起南昌县向塘镇、南至乐安县江边村的“向乐线”,是专为国家开发铀矿而建,是新中国第一条铀矿铁路专用线。父亲和战友们要在寒冬里抢工期,常常顶着寒风作业,回来时头发和睫毛上挂着尘土,军装上结着土渣子。母亲看在眼里,每天端着父亲和战士们的脏衣服来回往河边跑。三江口的河水刺骨冰冷,母亲的手泡得通红,却总笑着说“不冷”。母亲知道,那些年轻战士是在为国家铺就通往远方的路。
相聚的日子总是非常短暂,半个月后母亲就要离开部队。离别时,父亲和战友们都来送行。战友们纷纷解囊:这个1元,那个2元。要知道,当时他们的津贴也不过每月6元钱。“嫂子辛苦了。”战友们把省下的钱塞进母亲的手中,母亲拗不过战士们的热情,只好收起那份沉甸甸的心意,把钱紧紧攥在手中。但在长途汽车鸣笛启动的刹那,母亲做出了令人意外的举动:将手里裹着她体温的钱毅然抛出了车窗。父亲弯腰在尘土中一一拾起散落的钱币,指尖摩挲着带着母亲体温的钱,如数归还给战友,黝黑的脸上青筋跳动,对着战友们敬了个军礼,没有多余的语言。后来母亲说:“战士们的钱是保家卫国的血汗钱,咱再难,也不能动那份心思。”
后来,国家为全力推进西南地区的铁路建设、打通内陆与边疆交通命脉,父亲的“铁八师”奉命从南昌三江口驻地整建制陆续转战到云南,投身成昆铁路的建设中。父亲的连队是最后一批离开南昌三江口的部队之一。那条北起四川成都、南至云南昆明的成昆铁路,穿越横断山脉的崇山峻岭,地质条件之复杂被外国专家称为“修路禁区”。父亲和战友们在悬崖峭壁间开山辟路,在激流险滩上架桥铺轨。父亲有一次在悬崖边铺轨时,脚下的碎石突然滑落,他死死抓住铁轨,才没有坠入深谷,但嘴唇被钢丝划开的大口子鲜血直流,滴在铁轨上和汗水一起凝成了盐霜。战士们用钢钎、风镐和炸药在岩层中凿隧道,有位比父亲还年轻的战友,就在一次塌方中永远留在了那片深山里。
1968年下半年,父亲带着一身风霜从云南退伍返乡。当兵6年间,父亲因表现突出被评为“五好战士”。胸前的军功章在绿军装的映衬下格外耀眼,见证着那段热血岁月。父亲说,每根铁轨的接缝都要敲到严丝合缝,就像做人要守得住本分、扛得起责任。父亲带回的不只是军功章,还有铁道士兵“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韧劲,更有绿军装下永远磨不掉的风骨。
返乡后,父亲把军营里的严谨带到了生活里:田里的秧苗要栽得横平竖直,家里的农具用完必须擦得锃亮。连给我们讲过去的故事时,都总会重复那句:“做人要像铁轨一样,直溜、扎实。”母亲也常把“战士们的血汗钱不能动”挂在嘴边,教育我们过日子要靠自己的双手,再难也不能丢了骨气。
又是一年“八一”。父亲却已离我们而去,但他穿着绿军装擦拭军功章的虔诚模样依旧清晰。泪雨婆娑中抚摸着父亲的旧物,我终于懂得:只有小学文化的父亲和近乎文盲的母亲,从未有过豪言壮语,却把风骨刻进了岁月。它是母亲在盐罐见底时,用柴刀劈开生活裂缝的坚韧;是父亲在铁轨上铺石时,后颈暴起的青筋里藏着的担当;是父母在贫瘠岁月里,用脊梁撑起的永不折损的尊严……
铁道士兵的号角早已远去,但铁轨延伸的方向,绿军装的影子从未消失,风骨也永远在生长。就像老屋墙角的小草在贫瘠里扎根、在风雨中昂首,把军人的骨气举过头顶,活成照亮岁月的星光——那便是父母那辈留给我们的,永不褪色的“八一”勋章!
(作者为江西赣州瑞金市老干部)
作者:邹文芳
文字编辑:张丽
新媒体编辑:石伟强
审核:周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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