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邯郸晚报）

⦾高低

安妮·普鲁的《鸟之云》以68岁高龄买下怀俄明州640英亩荒原的决断开篇，那朵形如飞鸟的暮云成为她灵魂的印记。这部回忆录超越了房屋建造的表层叙事，成为一部关于土地、记忆与存在的荒野诗篇。普鲁写道：“那瞬间的心灵触动，使我忽略了此地不通电的现实。”这种近乎神启的冲动，与梭罗“有意识地生活”的宣言，遥相呼应，却因西部荒野的粗粝质地而更具冲击力。

这位53岁才开启写作生涯的作家，将大器晚成的沉淀力注入文本。全书以家族记忆为序曲，渐次展开筑屋的艰辛乐章：测量时的踌躇、打井时的焦虑、与工人的博弈，都被赋予黑色幽默的滤镜。“延期和等待正是盖房子的一部分”，这句自白恰似她笔下西部命运的隐喻。普鲁在此既是见证者又是亲历者，双重身份赋予文本独特的张力。

普鲁的写作始终保持着对西部地理的敏锐感知。在《鸟之云》中，她以地质学家的精确记录着这片土地的肌理：“砂岩层像千层蛋糕般堆叠，每一层都镌刻着远古海洋的密码。”这种科学观察背后，是对时间深度的敬畏。当她描述“暴风雪在屋檐下堆积成冰川般的褶皱”时，自然不再是背景，而成为叙事的主体。这种视角的转换，使回忆录获得了类似《瓦尔登湖》的哲学高度，却又因西部特有的荒蛮气质而独树一帜。

碎片化的章节结构构成多声部交响。《如坠冰窟》中暴风雪“越来越长的持续时间”与《鸟之云》里精确的鸟类学观察并置，私人日记与地方志在此交融。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她对鸟类行为的记录：“渡鸦会在清晨准时拜访，它们记得每一处储藏食物的地点。”这些看似随意的观察，实则构建了一套完整的生态伦理学。译者陈雍容称其为“西部版《克拉克森的农场》”，实则普鲁的叙事更具地质层的厚重感。她笔下的悬崖承受着“千年风霜敲打”，而愤怒的北扑翅鸟则用翅膀拍打出领土宣言，这种宏观与微观的切换，印证了D.H.劳伦斯“我们首先是动物”的论断。

普鲁对建筑过程的描写充满存在主义的思考。当她在寒冬中调试暖气系统时，突然意识到：“这栋房子正在教我理解忍耐的语法。”这种顿悟时刻在书中比比皆是，将日常劳作提升为精神修炼。她对建筑材料的选择也颇具象征意义：特意保留原木的疤痕，让“树木的记忆与人的记忆共同构成墙壁”。这种对物质性的尊重，使《鸟之云》成为一本关于“物如何塑造人”的隐秘指南。

这部作品最动人的或许是其未完成的完成性——正如普鲁引用的17世纪赞叹“这真是极美”，她的文字在记录荒野的同时也被荒野重塑。当作家坦言自己像“阅读历史尘埃的菲莱诺博士”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座房屋的诞生，更是一个灵魂在荒野中的重生仪式。这种将个人史诗编织进自然史册的能力，正是普鲁荒野诗学的精髓所在。

普鲁的写作最终指向一个永恒的命题：人如何在无常中寻找恒常。她在书末写道：“当最后一根梁柱就位时，我忽然明白，建造的过程比建成的结果更重要。”这种顿悟使《鸟之云》超越了个人回忆录的范畴，成为一部关于生命本质的寓言。正如她观察到的候鸟迁徙：“它们年复一年地返回，不是为了占有土地，而是为了完成某种宇宙契约。”普鲁在荒野中的栖居，何尝不是对这种契约的践行？在这个意义上，《鸟之云》不仅是一部回忆录，更是一曲献给所有寻找精神家园者的赞美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