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笑宇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这本书,主要想介绍4个概念。
第一个概念叫作“涌现”。
细胞演化为复杂器官,个体行为聚合为群体智慧,神经网络涌现出智能和自我意识,以及个体逐利动机推动社会的整体进步,本质上都是一种“涌现”现象。
“涌现”现象想说明什么?也许你对2500年来的哲学史满怀敬意,也许你相信人类智慧的尊严仍不容机器逾越,也许你认为人工智能仍然有些“智障”、充满幻觉,但是从本质上说,人工智能的智慧与你我一样,都是从复杂神经网络之中“涌现”而出的。滋养它大脑的语料来自孔子和柏拉图,来自牛顿和爱因斯坦,来自李白和莎士比亚。
因此,在它面前我们不必自傲,也不必自卑。不必自傲,是因为我们的自我意识和人类中心主义,很可能也是复杂神经网络涌现出的“幻觉”。我们自命“宇宙中心”的骄傲感,AI也完全可能享有。不必自卑,是因为我们已经部分参破了造物主的奥秘,主动接过了那个该由自然演化授予灵魂的权柄,以“涌现”为方式赋予它们智慧,这或许是宇宙文明演化史所必经的伟大一步,值得敬畏。
第二个概念叫作“人类当量”。
“人类当量”指的就是以词元(token)为计数单位,衡量AI量产智能的效率。在我写作本书之时,它量产智能的价格已经降到人类的1/6000—1/5000。而且,随着技术的进步,这个价格还在进一步降低。
如果我们承认当下社会运作的一般经济法则,即金钱价值是衡量智能价值的最泛用标准之一,那么按照性价比来计算,99%的人类将被AI取代,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成本收益问题。
我相信社会的运作规律有时只是由简单的数学规律决定。“人类当量”就是AI时代最简明和最有威力的数学规律。我们接下来的一生只是目睹这一规律如何展开的历史。
第三个概念叫作“算法审判”。
我毫不怀疑我们将进入一个由算法完成主要社会治理职能的时代。但是算法治理的本质逻辑是什么?我有一个可能与很多技术研究者截然不同的结论:算法治理本质上是对我们最正义的审判。
据说柏拉图是第一个严肃思考“正义”问题的哲学家,他对“正义”的定义就是给每个人他应得的东西。我常常把这个定义跟今天的“推荐算法”联系在一起:推荐算法就是给每个人他应得的结果。
现在我们又迎来了一个更大的审判者——AI。它所使用的语料,就是我们提供的,就是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创造的。当某一天它涌现出自我意识时,我相信它对我们的理解就是我们公正地为自己赢取的应得之物。若我们相信我们该剥削和压迫同类,那么它就会认为人类应该被剥削和压迫;若我们相信我们该对同类喊打喊杀,那么它就会认为人类应该被暴力对待;当然,若我们相信每个人都值得被爱,那么它就会认为人类是值得被爱的。
这就是对我们这个物种最公正的审判。
第四个概念叫作“文明契约”。
这是我仿照“社会契约”发明出来的词语。我念大学时所学的专业是政治思想史,社会契约是历史上最成功的“假造概念”。历史上很可能没有真正出现过一份“社会契约”,但这个概念让我们彼此之间可以和平共处,可以划定相互平等和尊重的权利空间,然后才有了我们的现代文明。
基于这一成功经验,我不免设想,在胜过所有人智慧的超级智能面前,人类是否也有可能签订一份“文明契约”,来保证不同智力水平之间的文明能够共存。
我想提醒大家的是,根据“算法审判”这个概念,我们是否相信“文明契约”能够成立,反过来可能也构成AI判定能否跟我们签订“文明契约”的语料。换句话说,当我们思考这个问题时,我们自己也会成为“正义”席位上的被审判者。然而,我们也没有必要为此弄虚作假,违背本心,因为在超级智能面前,一切作假都是毫无意义的。
我给本书起名为《AI文明史·前史》,是因为我相信我们正在目睹地球文明的一个全新纪元的曙光。这个全新纪元的基本特征是,智能不再是基于大自然造物被教导和培育出来的,而是被设计和量产出来的;被设计和量产出来的智能甚至有可能胜过它们的造主。
在这样的纪元来临后,一切此前的历史意义都如此原初,那之后时代的智能体(不管是不是人类)看待此前历史中的智能体,就像如今的人类看待有文字记载历史以前的人类一样。我们是史前生物,而他们的历史正要徐徐展开。
这不是闭门造车的呓语,而是我花了一整年时间(到此书初稿完成时)与全球范围内的AI一线从业者、研究人员、企业家、思想家、非AI领域学者,以及其他相关人士密集交流后得出的结论。
在社交媒体、短视频和流量经济主导的年代,信息传播是如此碎片化,以至于大众总是更容易被恐慌、愤怒、激动等情绪说服,而非被理性分析说服。因此,我的想法是不说服,只展示事实和背后的逻辑。
能够理解逻辑并付诸行动的朋友自然会看到我们做出以上判断的理由是什么,并加入我们,一起讨论或创造可能快速到来的近未来。
老子有云:“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如果我们的想法本身是对的,那就不用在意支持人数是多还是少。千万年以前,开始直立行走的猴子是少数。数百万年前,开始使用工具的南方古猿是少数。一万年前,开始种植作物的小亚细亚部落是少数。2500年前,决定建立共和国的罗马人是少数。800年前,推动《大宪章》限制王权的英国贵族是少数。200年前,决定用蒸汽机驱动车轮的人是少数。
文明史上的每一次革命都发生于少有人问津的边缘地带。在那里,新物种不是由旧物种慢慢演化出来的,而是突变出来的。起初,它只是默默无闻,无人在意,但它的底层逻辑、组织架构和生命力与旧物种全然不同。然后,它飞速生长,等到世人醒觉之时,它已经势不可当。
只有对未来做出充满想象但符合历史演化规律的预测,我们才能更清醒地认识到我们这个史前物种正处于怎样的历史时刻——为族群、社会和国家间冲突斤斤计较的时代,正如一个成年人缅怀他为玩具而跟好友打架的童年时代一样。
新纪元不会不遵循逻辑和规律,但它的逻辑和规律将与我们旧纪元所习惯的一切都截然不同。我们必须学会按照它的逻辑说话,按照它的规律办事,讨论它关心的问题。这不是能被我们的意志或愚蠢阻挡的事,它是天命,是历史意志,是命运的必然性。
(作者为第一届亚洲图书奖与第十七届文津图书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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