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骏骑
猛地从高山大壑挤出来的潜河,经溪沸滩、白马潭,绕象鼻石,一路奔腾。遇到雨季,千流竞发,呼啸而下,银花碎玉撞击在莲花岩上,声若狮吼雷鸣,“水吼”由此得名。明嘉靖丙午年(1546年),一位姓杨的官员路过水吼镇(位于安徽省潜山市)挥毫写下“水吼岭”,镌刻于岩上,至今依稀可辨。
从水吼老街径直向上,喘着粗气,爬上一座岭,不出半里地,就到了大关亭。
当我走近它的时候,它在荒草中显得那样沧桑。这时,密密的雨点正打在亭子薄薄的瓦片上,浓雾袭来,有一种船浮海面、逐浪飘摇的况味。我静下心紧靠在墙边,任雨淋在面颊上,思绪似眼前的云雾翻飞。
举目凝望,只见山峦耸峙,峭壁迂回,水吼岭、天龙关、跃马寨、天狮峰,分峙北、西、东三面,唯有大关两山对夹,中开一线,自成逼仄的峡谷,山如龙盘,关似虎踞,组成一道屏障。倘若你登上坍塌的寨墙,目光纵横扫描,会发现这是多么重要的战略要地。古道雄关剑气寒。相传这里是古战场,当年这块土地上一定弥漫着烽火狼烟,见证过金戈铁马。县志记载,1943年1月,日本第116师团一部兵分三路入侵水吼(今潜山市水吼镇),久攻大关而不得入,恼羞成怒的日军杀人放火,致使几百户群众流离失所,无家可归,酿成“水吼惨案”。
大关亭由关口、凉亭、山门组成。关口,是近年旅游开发在原址上重修的。“大关”两字为擘窠大字,古朴遒劲。碑刻还是原物,告诉我们这是清末湖北巡抚命当地民团为抵御陈玉成所率的太平军所建。
在这座关隘打过多少仗,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人们很少知道,总之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它只剩下一个底座,如同一个老者在秋日黄昏里咀嚼夕阳的味道,倒是中间那座凉亭,给了终日为生计奔忙的山里人一些温煦的抚慰。
大关亭,踞往来的通路,有两个房间大小,建筑并不华美,没有雕栏玉砌,十六根石柱,两根并排,撑着粗硕的木梁,檐口飞角,四面临空,犹如国画里常见的茅亭,雅有古意,不过顶上层层叠叠覆盖的是鱼鳞般青灰色瓦片。雨越下越大,墨似的雨烟泼洒在瓦楞与瓦沟上,白亮的雨水顺着瓦沟流淌下来,眼前出现了一排晶亮的雨帘。听着这滴打在鱼鳞瓦片上的天籁,想起“一春梦雨常飘瓦”之类的诗句,无端地涌上一层惆怅来。石柱的上端,风化得厉害,轻轻一摸,粉状的石末落了一地。石柱上了无一字,没有“数点雨声风约住,一帘花影月移来”之类风雅的楹联点缀。两边置有美人靠状的坐凳,全是颀长的青石条,颜色黛青,被来来往往的行人磨得透亮,里面的条纹清晰可见。凉亭,在崇山峻岭中既是一道风景,也为行人四季遮风蔽日,提供了天然的休息之所。
上世纪70年代,这里还没修通公路。提着竹篮的村姑,摇着拨浪鼓的货郎,荷锄晚归的老农,进出都得翻山越岭,经过大关亭。他们开门见亭,出山穿亭,嫁娶过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对大关亭的耳熟能详里,有着一往情深的默契。
那年头,每天清晨,山里人披浓雾、迎朝阳,打着赤膊,腰间别着黄烟袋,系着白老布手巾,挑着柴炭、竹木山货,从深山出发,“吭哧、吭哧”,成队到几十里外的县城求售。那重重的脚步,伴着木杵捣地,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爬上岭头,大都气息咻咻,汗流浃背。进得凉亭,竖立木杵,稳稳地支起肩上的重担,撩起白布手巾抹去豆大的汗珠,重重地舒几口粗气,然后再环顾其他歇脚人。斯文过客,也喘着大气,到此停停脚步,听山风从树梢掠过,投一身清凉,拉一阵家常,谈笑间演绎南来北往的逸事传闻,再探头亭外,看云层估摸天气,又抖擞精神赶路。遇上意外天气,旅人就在凉亭里聊避风雨,求得一时荫庇。
三十多年前,因为工作上的事情,路经大关亭,就曾美滋滋地在这里歇息了一程。那是我第一次来到大关亭,虽没有与古人心意相通,但还是有一种“久闻大名,今日得酬”的快意。登上大关观瞻,一望无际的树海,荡漾在眼底。那情景,正应着柳宗元老先生笔下的美文,“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可列坐而庥焉。风摇其颠,韵动崖谷,视之既静,其听始远。”(《永州八记》)眼前胜景、心底故事、胸中诗文,自融于一体。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而同行的人都已作古。思之,怎不生发出人生苦短的感慨!从这个意义上说,这貌不惊人的大关亭,也是我人生道上的一个驿站。
雨还一个劲儿下着,没有停的意思。这空蒙的雨从百年前的山门顶石上坠落,巍巍雄关消失了,古战场已成史迹,如今只剩下些零落的片段。来这里的行人日渐稀少,没了昔日的欢声笑语。四通八达的公路上,各色车辆神气地自亭边绝尘而去。士卒、将领、商贾、僧侣、山民,都在这里扮演过匆匆过客,可惜历史喜欢删繁就简,只留下这烟雨中的大关亭,经年累月,寂寞地承受着岁月的风霜和雨雪,认真记录乡野里发生的一切。
听雨大关亭,滴滴是乡愁。当军事色彩在岁月的帷幔后消退,大关亭便沁出古风犹存的醇厚。随着社会的发展,关隘、路亭已失去它的存在功能,但我却深望地方志书上,将它特辟一章,用最美的笔墨,描述它特殊的风貌和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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