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亮叔行动学)
01
少年时特别喜欢李敖。
我至今记得他对琼瑶的批判,当时读得酣畅淋漓:
“琼瑶应该走出她的小世界,洗面革心,重新努力去做一个小世界外的写作者。她应该知道,这个世界,除了花草月亮和胆怯的爱情之外,还有煤矿中的苦工,冤狱中的死囚,有整年没有床睡的三轮车夫,和整年睡在床上的要动手术才能接客的小雏妓。……她该知道,这些大众的生活与题材,是今日从事文学写作者所应发展的新方向。从事这种题材的写作,它的意义,比一部个人的爱情小故事要大得多。”
——李敖《没有窗,哪来窗外》
李敖这套现实主义的写作观,直接影响了我青少年时代的写作风格。我觉得一个写作者就应该路见不平、以笔为剑,“只为苍生说人话,不为君王唱赞歌”。
人到中年,再回想起李敖对琼瑶的批评,只觉得恶毒,完全是血口喷人。
因为琼瑶的工作,不是调查记者,不是大法官,而是市场分工中一个最专业的言情小说家,这份工作,和流行歌手、相声演员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都是为消费者提供娱乐服务的。
李敖用这种现实主义的写作观,批评过许多作家。在他眼中,现实主义题材之外的写作,无论是言情还是武侠、科幻,全部是错误的、轻浮的、毫无价值的。就像高高在上的古代诗人对歌女的轻蔑: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李敖年轻时曾经因为抨击国民党的黑暗统治而进过监狱,这当然很勇敢,但是,要求其他写作者都和自己一样勇敢、一样关注现实、针砭时弊,就是一种道德绑架了。
这套道德绑架,甚至可以针对任何人。
比如:你此刻为什么在刷短视频?为什么不关心非洲儿童的悲惨生活?为什么不关心农村老人的养老问题?为什么从来没有为几千万残疾人捐赠过一块钱?
道德绑架,是不道德的。
02
李敖手中的道德大棒,“唯现实主义”的写作标准,并不是他的原创。
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里,很多文人就是拿着这一道德大棒,把一切风花雪月的文学都贬低为毒草、垃圾,认为只有“文以载道”、书写民生疾苦、把创作当成一种改良社会的政治工具,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
这种思维,我们甚至可以追溯到古代。比如,唐朝的白居易就曾经抨击前代的著名诗人陶渊明、谢灵运、李白这些人格局太小,不关心人民的苦难,整天写什么山山水水、田园风光、个人情感,完全背离了“文以载道”的传统。
白居易是我很喜欢的诗人,他写得那些反映民生疾苦的诗歌(如《卖炭翁》)当然有很高的历史价值,时至今日依然震撼人心。但是,如果要求每个人诗人都像白居易、杜甫一样关怀现实、忧国忧民,那对文学史而言,并非一件幸事。
白居易对陶渊明等人的批评,就像李敖对琼瑶的批评一样,让我们感受到一种粗暴和荒谬,因为陶渊明是一个田园诗人,而且是一个隐士啊。怎么可以拿杜甫的风格来评判陶渊明?
一个创作者关怀现实,为弱者发声,当然很高尚,但是,如果他要求其他创作者都必须像自己一样,如果他看到其他类型的创作风格就予以轻蔑、否定和攻击。
那么,这种强烈的道德感,已经变成了傲慢与偏见。
道德用来要求自己,是善良、是自律,用来要求别人,就变成了道德绑架,甚至有很可能会变成一种恶。就像一个人自己捐款是善良,强迫别人捐款,就是丑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