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周勤(右)与周雨昕在整理布料
周雨昕为游客讲解土布历史
织机近景
十二页综布是目前馆内收藏的布匹中织法最难的,如今会织的人屈指可数本报记者 杜雨敖
上周末,上海高校国际暑期学校的18位学员齐聚崇明,走进布布瀛非遗生活馆。馆主是27岁的崇明姑娘周雨昕,她用流利的英语为学员们讲解,带领他们体验纺纱织布,沉浸式触摸崇明纺织史的脉络,感受中国非遗文化的独特魅力。
崇明土布,俗称“老布”“嫁妆布”,土布是人们对于用手工纺织的布料的统称。布布瀛非遗生活馆位于竖新镇惠民村,馆藏超万匹、重量达30吨的崇明土布。负责人周勤1996年起从事崇明土布的收集整理和传承工作,周雨昕是她的女儿。从改革开放后摆地摊的个体户,到拥有五条流水线的服装厂老板,再到和女儿一起建立非遗工作坊,周家母女的故事成为守护崇明土布历史的一个缩影。
一 布堆里找到商机
1990年夏天,18岁的周勤站在高中校门口,手里攥着没填的复读报名表。
“不想再啃书本了,想自己做点事。”这个崇明岛土生土长的姑娘,天生带着一股敢闯的劲儿。彼时个体户浪潮正席卷上海,周勤的妈妈没有勉强女儿复读,还给了她500元做本钱。那个暑假,她跟着表姐坐船离岛,挤上开往常熟的长途汽车去批发市场进货,背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成了最早一批摆地摊的商贩。
批发市场琳琅满目,毫无经验的两人根本不懂该进什么货,就凭自己的眼睛看。姐妹俩最喜欢的是颜色鲜艳的裙子,一口气买进了几十条,那是当年最好卖的名叫乔其纱的连衣裙,进多少卖多少。“还有皮夹克,进货价是15到20元,回到崇明可以卖30元,一件衣服赚10元,这在当年真是开心得不得了。”
不过,赚钱的好日子只持续了一个月。周勤表姐的父母要求女儿有个稳定工作,后来表姐通过招工进了厂,周勤自己也上了大专。在课堂间隙,别人在刷题,周勤却在算布料成本。她时常回忆起凌晨5时蹲在常熟批发市场抢货的场景,回忆在镇上摆摊一天卖十几条乔其纱裙的感觉真好。虽然大热天里,衣服被汗水浸透又晒干,她却在布料的摩挲声里,渐渐摸到了生活的脉搏。
1993年大专毕业后,周勤进了上海新民针织厂做学徒,从钉纽扣、锁扣眼开始学起。如果说三年前的她初尝做服装贸易的甜头,进厂当缝纫工则让她吃足苦头。缝纫工第一个工作就是开口袋,周勤跟着师傅每天早上领任务100条裤子,一人50条。学了一星期,周勤自认为学会了,哪想到独立完成的50条裤子“出洋相”,口袋全部开到裤脚的位置。师傅没有责骂她,而是帮她连夜修补。两人一起将所有裤子的口袋修改到正确位置。当年只有21岁的周勤一下子成熟了,她明白了做服装的意义,那就是布料和技艺都容不得半点马虎。
1995年,当多数同龄人还在工厂领固定工资时,周勤作出更大胆的决定。母亲把多年的积蓄给她,她最后一共凑齐7万元在崇明租厂房办起了服装厂。“那时就盯着外贸订单,沙滩裤最好做,也最走量。”她笑称在针织厂打工的经历派了大用场:熟悉布料特性,懂裁剪流程,甚至能看出缝纫机的细微毛病。五条流水线从无到有,车间里的缝纫机声昼夜不息,把一个姑娘的雄心缝进远销海外的成衣里。
二 收藏土布成“副业”
1996年,周勤结婚。母亲拿出16匹叠得整整齐齐的崇明土布放进樟木箱。“这是老规矩,姑娘出嫁,娘家要拿土布当陪嫁。”周勤摸着布面上细密的经纬,突然懂了这些土布的分量——那是母亲用无数个夜晚,在老式织布机上一梭一梭织出来的牵挂。
1998年,周勤的女儿周雨昕出生。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周勤又想起了母亲给的16匹土布。“那时候突然觉得,现在年轻人都买现成衣服,土布织得越来越少。我女儿将来结婚,她的土布嫁妆我到哪里找?”周勤望着女儿熟睡的脸,心里悄悄埋下一个念头:要给女儿攒下比自己嫁妆更多、更美的土布。
从此,周勤的生活多了一项“副业”——收布料。那时外贸订单多,乡亲们特别喜欢沙滩裤,周勤就用自己厂里的成衣换土布,就这样越收越多,日积月累,从最初的几个樟木箱到后来放满了家里的房间,甚至要租房放布。“老婆婆们打开柜子,拿出压箱底的土布,有的都泛着黄,但花纹特别地道。”周勤见过最珍贵的一块布,是一位95岁的阿婆年轻时用一年时间织成的喜字纹十二页综布。“现在这个技艺近乎失传。阿婆说这是当年准备给孙女做嫁妆的,后来孙女嫁去城里,用不上了。”周勤花了3.5万元收购,接过布时,阿婆的手在布面上轻轻摩挲,周勤突然明白,自己收的不只是布料,更是一代人的记忆。2014年,周勤对着满屋子的土布突然顿悟:“不能就这么堆着,得让更多人知道这些布的故事。”建一个土布博物馆的想法,就从那时开始。
三 匠心筹建工作坊
2016年,周勤的女儿周雨昕拖着行李箱去美国留学,周勤塞给她一块巴掌大的土布。“这是外婆织的,你带着。”彼时的女孩或许还不懂,这块布背后承载的思念。直到2020年,疫情让远隔重洋的母女频繁视频,周雨昕在镜头里看到母亲整理土布的样子——阳光穿过布面,母亲的白发和蓝布叠在一起,像一幅安静的水彩画。
“妈,我们建个工作坊吧,不光展览,还要让年轻人知道这些布。”留学期间,周雨昕看到国外对传统手工艺的珍视,突然懂得了母亲多年的坚持。2020年,母女俩开始筹建土布工作坊。这是周勤藏了半辈子的念想,要让崇明的土布手艺,在这栋老厂房里重新火起来。
改造厂房的日子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仗。周雨昕拿着卷尺在灰尘里丈量,牛仔裤膝盖处磨得发黑,手里的铅笔在图纸上画了又改,学酒店商务的她,第一次觉得某些画图软件不如墙角捡来的半截粉笔好用。陈列分区最费心思,周勤和工人一起设计陈列木架,他们想让来的人既能看见土布怎么从棉花变成布匹,又能感受到老手艺里的生活气。
周雨昕把厂房隔出个小间当织机房,搬来外婆留下的老织布机,木头零件“吱呀”作响,她蹲在地上给轴承上油,嘴里哼着崇明小调。展厅的横梁是用木料拼的,周雨昕在横梁上缠了几米长的土布,风从窗户吹进来,布角扬起,扫过周勤新缝的土布靠垫。有次邻居路过,探头看见母女俩正往墙上钉照片,那是周勤年轻时跟着外婆学织布的样子,黑白照片里的姑娘,和现在钉钉子的雨昕,眉眼是那么相似。
4个月后,当第一缕阳光透过新窗照进木格,落在叠得整整齐齐的土布上,周勤摸了摸墙上自己画的黑板报,上面写着“土布的故事”,字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烫金招牌都让人心安。周雨昕靠在织机旁,看着妈妈低头抚平布面上的褶皱,忽然发现,那些日子里磨破的手指、熬红的眼睛、疲倦的身体,都变成了这间工作坊最值得回忆的岁月缩影。
工作坊开张了。周勤负责展示收藏的老土布,讲那些布料背后的乡村故事。周雨昕从纺纱、织布开始学起,每天要花10小时学习,因为老式织机比较重,不用力根本推不动,用力过猛线又容易断,一天下来,周雨昕总是浑身酸疼。在学艺过程中,她深切体会到“手艺人”的不易。随着技艺成熟,周雨昕带着设计师团队把土布做成笔记本、茶席、手提袋。“现在年轻人喜欢‘老味道’,但要做得时髦。”周雨昕称设计的土布包上还留着当年母亲服装厂的标签样式。
四 全链条创新传承
周雨昕毕业于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专业是酒店商务。在她的工作坊里,对非遗传承中的活态传承,有她自己的理解。除了最先映入眼帘的木架上老布匹,周雨昕最在意的还有工作坊后的四亩试验田。春天播种时,她会带着全国各地来研学的孩子们蹲在地里,看棉花籽如何顶破泥土;秋日收棉,她教访客亲手摘下蓬松的棉桃,感受纤维在掌心的柔软。“很多人以为土布就是‘老布’,却不知道它的根扎在泥土里。”周雨昕指着田埂边的染料圃,紫苏、栀子、茜草长势正好,这些《天工开物》里记载的植物,如今仍在她的照料下,为土布染上自然的色彩。
有次一位年轻妈妈带着孩子来,小姑娘捏着刚摘的栀子果,看着汁水染黄了指尖,突然拽着妈妈的衣角说:“原来布的颜色,是从果子里跑出来的呀。”周雨昕蹲在织机前给游客讲解土布,指尖抚过刚织出的布面,棉线的纹路里还带着植物染料的淡淡清香,那是她亲手种下的蓼蓝,经揉捻、发酵、晾晒,最终染出这抹沉静的蓝。“非遗不是标本。”她抬头望着远处的棉田说,“它得能呼吸,能从地里长出来,能在手里活起来。”
从棉到布的全链条技艺,被周雨昕拆解成看得见、摸得着的过程。纺线区里,老式纺车与改良过的工具并排摆放,她会先演示外婆传下来的手捻纺线,再讲解现代设备如何保留棉线的韧劲。织布机前,她踩着踏板示范古法织法,木梭在经线间穿梭的声音,和着她的讲解:“你看这经纬交错,就像咱崇明人过日子,得有章法,还得有韧性。”最特别的是染布区,大缸里的靛蓝溶液泛着泡沫,那是她用传统“发酵法”的成果。“化学染料快,但少了植物慢慢沉淀的灵气。”她捞起一块刚浸染的布,阳光下,蓝色从浅到深晕开,像极了崇明岛的天空。
这种“从土地到织物”的呈现,满足着人们对非遗展示的想象。有位研究民俗的学者来参观时,盯着染布缸里的泡沫看了好久:“我们总在文献里找传统工艺的定义,却忘了最好的答案,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劳作里。”有老人摸着织布机落泪,说想起了年轻时村里的织坊;有设计师来取经,把土布纹样融进现代时装;甚至有小学生跟着学纺线,回家后缠着妈妈要种棉花。
国外留学的经历让周雨昕具备了语言能力、跨文化沟通能力和国际视野。当她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向她询问土布工艺或订购土布工艺品的时候,她敏锐捕捉到海外对中华文化的浓厚兴趣,选择以“文化出海”为突破口,将土布产品搬到全球舞台,让崇明非遗走出国门。2022年3月,周雨昕带着由土布制作的成衣和东华大学师生一起参加波兰时装周,来自中国古老的纺织技艺和纹样在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2024年春节期间,周雨昕又带着土布工艺品参加了由法国图尔市政府主办的法国图尔首届中国非遗文化节,土布制作的地图、平安鹿、书签、胸针等非遗工艺品一经亮相,便得到了众多外国友人的喜爱。凭借对崇明土布传承作出的突出贡献,2024年,周雨昕被评为首批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青年人才。
“传承不是我要学会织布,而是如何让更多人知道崇明土布,是让它能跟着时代走,老人能看见回忆,年轻人能找到新意,孩子们能知道根在哪儿。”周雨昕说。
送走最后一批游客,暮色漫进工作坊,周雨昕刚织完今天的最后一尺布。织布机的踏板还带着余温,她俯身把木梭放进竹篮,忽然听见隔壁传来纺车转动的轻响,是母亲周勤手里捻着一团雪白的棉絮。“丫头,还记得你外婆说的不?”周勤抬头笑着说,“从前咱岛上的姑娘,能织四页综布,就算得上聪明伶俐;要是能织八页综布,那可是能把一家子日子织得稳稳当当的,嫁过去就能当家。”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八页综布好长,可现在看着满馆的布,忽然就懂了外婆说的“当家”——知道哪季的棉花最软,哪味植物染的蓝最经晒;懂得把粗布织成耐穿的衣裳,把碎布拼成暖和的褥子;能在经纬交错里,织进一家人的柴米油盐,织进日子里的起起落落。原来所谓的“当家”,从不是织完多少布的数字,而是让那些藏在经纬里的智慧,能被更多人看见。周雨昕依偎在妈妈身旁,这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人,让老手艺里的踏实和韧劲,能接着暖透往后的岁月。
本版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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