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河北日报)
转自:河北日报
草色青青入户庭
□杨丽丽
每次回到乡下老家,最先撞入眼帘的,不是檐角的风铃,也不是墙头上的月季,而是阶前那片漫过来的草色。浅绿、深绿、鹅黄、青褐,一层层洇在青砖缝里,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砚台,把春天的墨汁洒得这样随性。
这院子里的草,不是刻意种的。许是风带了籽来,许是鸟雀衔了草茎落下,总之就这么生生灭灭,年复一年地守着这片方寸地。早春时,牛筋草先冒头,细细的茎撑着两三片叶子,怯生生地打量世界。过些日子,狗尾草也来了,毛茸茸的穗子在风里轻轻摇,像一群没长大的孩童,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我总觉得它们认得我的脚印。踩得多的地方,草便长得稀些,却把根须往石缝深处扎得更紧。屋檐下那片常年晒不到太阳的角落,草长得最疯,叶片薄得透亮,连成一片模糊的绿,倒像是把天上的云扯了一小块铺在地上。风从院外溜进来,掀起草叶的一角,又蹑手蹑脚地钻过篱笆。草们像是在交头接耳,叶片碰着叶片,沙沙地响,说的都是只有它们才懂的话。
母亲说该把院子彻底清一遍,撒上水泥,省得天天扫草屑。乡亲们也笑话我把草养在院子里,他们不懂,这草里藏着诗和远方呢。而且这些草很懂事,台阶缝里的牛筋草一直贴着地皮,从不妨碍人走路;窗台下的那片三叶草,在雨后开出星星点点的白花,恰好能映在窗纸上。它们比人更懂得分寸,知道哪里可以扎根,哪里该退让。
我从不拔它们,常在草色正好的时候搬把竹椅坐在草丛里读诗,书页翻过的声响混着草叶的沙沙声,倒像是在对答。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恰好一阵风过,墙根的草簌簌抖落几片叶子,底下竟有针尖大的新绿在动;念到“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时,抬头便见窗台上的草叶正探进窗缝,像在偷看我手里的书页。那些写在纸上的草,和院子里的草就这么对上了话,字里行间的绿意,竟从纸页上漫出来,和阶前的青褐、檐下的浅绿融在了一起。
窗台下的那片三叶草最是倔强。去年砌花池时压了块石板,以为它们活不成了。谁知今春竟从石板边缘拱出来,叶片卷着,像被揉皱的纸,却依然透亮青绿。我蹲下来看了许久,它们像是在说:这世间的坎,总有法子绕过去的。有次好友来玩,踩着草叶走过,惊起一串蚱蜢,她吓得跳起来,我却觉得欢喜——这才是院子该有的样子,草色里藏着生机,藏着天地的呼吸。
秋深时,草色渐渐沉下来。狗尾草的穗子成了褐黄色,风一吹,种子便簌簌落进土里。我在院子里走一圈,便听到了蟋蟀在草间拉琴,蝈蝈在草尖上唱歌。草尖上的露水打湿裤脚,凉丝丝的,倒比空调房里的风更让人清醒。
有回读《世说新语》,王子猷说“何可一日无此君”,说的是竹。我倒觉得,寻常人家的院子,少不得的是这随处可见的草。它们不争不抢,春生秋枯,却把日子衬得有了底色。就像那些平淡的日子,看似乏善可陈,细品却有回甘。
冬天落雪时,草茎被压弯,却没断,像一群弓着背的老人,守着院角的一小块暖和地。开春雪化,最先冒头的还是它们,绿得莽撞,像是忘了去年被雪压的疼。
这院子是我的,也是草的。我们共用着这片阳光,同饮一檐雨水,在岁月里慢慢把彼此的痕迹刻进门槛、墙根,刻进每一缕飘过的风里,让每一个寻常的日子都衍生出平平仄仄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