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热依·热依哈巴提 张培丽 芦胜磊
引言
7月8日清晨的卡昝河谷,阳光刚漫过阿拉套山的山脊,把科克苏沟的牧草染成金绿色。在五师八十八团的边境一线,新疆出入境边防检查总站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边境管理支队道浪特边境派出所副所长阿思里别克正弯腰检查巡逻装备,作战靴踩过带着露水的草地,裤脚沾了细碎的草叶。
远处的毡房炊烟袅袅,羊群的咩咩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对讲机里断断续续的呼叫声。
“阿所,海沙尔大叔说今早发现几只羔羊有点拉稀。”对讲机里传来辅警小马的声音,“咱们一会儿记得带点药。”
阿思里别克直起身,警徽在晨光里闪着温润的光,他进屋取了药箱,指尖划过箱盖上磨出的浅痕——这是他在这里工作的第十二个夏天。
七月的卡昝河谷正处在短暂的黄金季节,山下牧草能没过马蹄,山顶却还残留着六月的积雪,像给山尖戴了顶白帽。
“七月的风最温柔,可巡逻的脚不能软。”阿思里别克望着远处界碑的方向,低声自语,卡昝河边境警务站上空飘扬的五星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那一抹红在蓝天的衬托下格外醒目。
风雪里的坚守
卡昝河谷的风,是这片土地最古老、最执着的叙事者。
它永不停歇地穿梭在阿拉套山与别珍套山犬牙交错的褶皱里,裹挟着帕米尔高原的寒冽与天山雪水的清冷,日复一日地吟唱着那首流传已久的歌谣:“六月春天到,八月雪花飘;一年四季风,天天穿棉袄。”
这风,吹皱了牧人的脸庞,磨砺了山石的棱角,也塑造着一种近乎倔强的坚守。
“说到风……”阿思里别克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恍惚,“卡昝河的风,从我记事起就没停过。它吹着我长大,也吹着我父亲,吹着我的祖祖辈辈……这风里头,藏着我最早的记忆。”
风里有他童年的剪影:天还没亮透,草原是块浸了墨的绒布,稀疏的星斗还缀在天边。父亲作为义务护边员,总在这时系紧毡靴的鞋带,铜水壶在腰间晃出细碎的响声,背影很快被晨雾吞掉一半。
八岁那年的一场暴风雪,风像头疯癫的野兽,把毡房撞得“咚咚”响。父亲为找迷途的羊群,三天两夜没回家。第三天傍晚,阿思里别克扒着毡帘的破洞望出去,雪地里有个黑点在挪,像一片被风卷动的枯叶。近了才看清,父亲的毡帽少了个角,冻得发紫的手攥着缰绳,指节白得像雪块,羊群跟在后面踩出的脚印,在雪地里串成歪歪扭扭的省略号。
那晚的炉火烤得人脸颊发烫,父亲把冻僵的手凑到火苗前,指关节红得透亮,他身上烤出的水汽在灯光里轻轻飘。“羊是牧工的命,边境是咱的根,都不能丢。”父亲说话时,炉火在他眼眸里闪耀,那团光像颗种子,落进阿思里别克心里。
“那时的我,还太小。”阿思里别克微微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桌面,“对父亲那种近乎执拗的坚守,只是懵懵懂懂地觉得了不起,像山一样可靠。很多年后,当我自己也站到了边境线上,才真正明白,支撑他一次次走进风雪的,不是别的,就是那份融进骨血里的、滚烫的信仰。”
就这样在父亲的身影与风雪的呼啸中,阿思里别克的人生轨迹,早已和这片河谷缠绕在一起。2014年军校毕业时,他和年轻的战友一起呐喊去最偏远最艰苦的地方,去祖国最需要的地方,风中刻下他热血的承诺。
“所有人都劝我,说这里是‘锅底’,进去了就难出来。”他笑了笑,眼里的光比警徽还亮,“可我知道,这里有父亲走过的路,有我该接的班。”
到警务站那天是3月15日,风裹着雪片,把四间土房埋得只剩个顶。阿思里别克和同事们用三天时间清理积雪,铁锹碰在冻硬的雪块上“当当”响。搬进去时,没水没电没信号,喝的水要去两公里外的河沟挑,冬天就砸冰窟窿取水;夜里点煤油灯,灯芯“滋滋”地燃着,把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想打电话,得爬到山顶举着手机找信号,风大时人站都站不稳。
初来的日子,水土不服像块石头压在心头。夜晚被窝里像揣着冰,巡逻时风刮得脸生疼,胃里总泛着酸水。他甚至在某个风雪夜想过:“要不,申请调走吧?”
转机出现在3月25日的巡逻路上。科克苏沟深处,那个不到8平方米的地窝子半埋在土里,土墙裂着大缝,雪从破洞里灌进去,在地上积了层薄冰。“老边防在这住了十年。”同行的老民警蹲下来,指着墙角的小土灶说,“夏天漏雨就顶塑料布,冬天盖三床被子还冻得睡不着,煤油灯照着屋顶的冰凌,像挂着串玻璃珠子。”
阿思里别克伸手摸墙,土块酥得一碰就掉渣,指尖沾着冰碴。8平方米与80平方米,原来坚守从不在乎大小。那天回去的路上,风还在吼,他却觉得脚步轻了,心里的犹豫像被风吹散了。
后来这成了日常。“你听这风声。”阿思里别克总会指着窗外,对新来的同事说,“风声里藏着界碑的故事呢。”
界碑与脚印
7月7日天刚亮,阿思里别克带着队伍往17公里外的科克苏沟去。卡昝河这名字听着诗意,走起来才知是“风雪路、陡崖路、乱石路三重奏”。
“阿所长,你走在我身后吧,你的膝盖刚做完手术,还在康复期,要注意呀。”一位同事说道。
“没事,我能坚持。”阿思里别克笑着答道。他迈出的脚步格外稳——常年踏雪蹚水,关节炎早成了“老伙计”,每走一步,膝盖里像有小石子在磨,尤其蹚河时,刺骨的水漫过小腿,疼得他额头直冒冷汗,却愣是没哼一声。
“边关哪有现成的路?”他踩着河底的卵石,水花溅湿裤脚,“都是一代代人踩出来的。”翻达坂时,大家的腿像灌了铅,每走几步就得歇口气,头痛得像要炸开,嘴唇紫得发乌,干裂的地方渗出血珠。有次夜晚遇见狼群,七八只,绿莹莹的眼睛在暗处闪,他让战友们护着巡逻台账,自己握着警棍站在前头,直到狼群悻悻离去,此时后背的汗已把衣服浸透。
休息时,阿思里别克坐在石头上给年轻民警讲刚来时的事。“那会儿没现在的巡逻车,巡逻全靠骑马。有次雪太深,马陷进雪窝,我们就牵着马走,走一步拔一次腿,17公里路走了整整一天。”
可只要界碑出现在视野里,所有疲惫就像被风卷走了。鲜红的“中国”二字,在雪山映衬下,比任何颜色都鲜亮。阿思里别克和同事们会掏出抹布,仔仔细细擦去界碑上的雪。阿思里别克总爱用指腹描那两个字,一遍又一遍,像在抚摸母亲的皱纹。
从警务站到界碑,直线21公里,实际要翻3座山、蹚5条河,骑马往返得一天。37岁的阿思里别克,在这条路上走了11年,630次清山踏查,磨破26双鞋,总里程够绕地球三圈。他和战友们破获过200多起案件,抓过8名在逃人员,可他总说:“守得住界碑,护得住牧工,才算本事。”
牧工心中的“万能键”
阿思里别克的手机通讯录里,存着300多个名字,全是辖区的牧工群众。
号码旁大多标着备注:“马志荣 放羊常去科克苏沟”“海沙尔 家里有小孩”“加克皮努尔 爱养烈性马”——这些字是他走访时一笔一画记的,怕时间长了忘了。
“阿思里别克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提起阿思里别克,八十八团六连的退休职工马志荣激动不已,泪水瞬间溢满了眼眶,顺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滚落。“那次要不是他,我这把老骨头,就真的交代在那片荒山野岭了,只有等死的份儿!”
时间回溯到2023年6月的一天。马志荣像往常一样,在卡昝河边境警务站辖区内的夏牧场放牧。高原的天气说变就变,一片乌云带来一阵急雨,山坡变得异常湿滑。年迈的马志荣一个不慎,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从陡峭的山坡上翻滚而下!更不幸的是,在翻滚过程中,他的头部重重地磕在一块凸起的尖锐岩石上!剧烈的疼痛伴随着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甚至来不及呼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天都快黑了……”马志荣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头疼得像要炸开,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又冷又怕。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天越来越黑,那种孤独和绝望……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颤抖着摸索口袋。
万幸,手机还在!在几乎绝望的黑暗中,屏幕微弱的光亮成了唯一的希望。“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名字,一个号码——阿思里别克!只有他对这片山熟得像自己的手掌心,只有他能找到我!”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听到阿思里别克沉稳而熟悉的声音从听筒传来,马志荣悬着的心,“咚”的一声落了地。
“电话通了,我就知道,我有救了!阿所长一定能找到我!”
警务站里,阿思里别克接到这个断断续续、充满痛苦和恐惧的求救电话,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用最简洁、最关键的询问引导马志荣描述事发地点周边的环境特征:“马叔,别怕!告诉我,你现在能看到什么山?附近有没有特别的石头?或者河谷?水流声大不大?”
阿思里别克凭借着在卡昝河谷多年的走访经验,精准地判断出了马志荣所在位置。
“我得知马叔头部受伤了,肯定无法行走。山里地形复杂,没有担架是不行的。我迅速带上简易担架与3名人员赶往事发地。”阿思里别克说。
正是因为阿思里别克对河谷每一条沟壑、每一座土包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第一时间找到了马志荣,将他送到医院,成功获救。
卡昝河谷是八十八团牧工的夏牧场。当漫长的冬季来临,严寒封锁山谷,绝大部分牧工都会转场到温暖的冬牧场,只有三户牧工,会留守在被称为“卡昝冬窝子”的避风山谷里,看护着无法长途转场的少量牲畜。
阿思里别克,就是这三户牧工毡房里最常出现的“客人”,是他们在孤寂寒冬里最信赖的依靠。
牧工海沙尔是这三户中的一户。他拿出自己的老式手机,指着通讯录最顶端、特意加了星标的那个名字,自豪地说:“看,阿思里别克!我的电话本里,他的名字永远排在第一个!家里的大事小事,像是牛羊生病了,草料不够了,大雪封山出不去了……只要找到他,准能给你解决!他就是我们冬窝子的‘定心丸’!”
这份信任,源于无数次的“雪中送炭”。
2022年10月,近两千只羊染上寄生虫,海沙尔和邻居们急忙给阿思里别克打电话寻求帮助。很快阿思里别克带着辅警赶来,挖药浴池、配药、抓羊浸洗,他们忙到后半夜,汗水把警服浸得透湿,却没人喊累。
从小在牧区摸爬滚打长大的经历,让阿思里别克不仅仅是个警察,还意外地成了牧工的“赤脚兽医”。因此,警务站的药箱里,除了人用的感冒药,总存放着给牛羊的各类药物。
这样的时刻,在阿思里别克戍守卡昝河的十一年岁月里,早已不是孤例。他的通讯录和警务站的报警记录本上,密密麻麻记载着超过3800次的救助与服务,每一次,都像一根线,把他和牧工的心紧紧缝在一起。
马背上飘扬的红旗
“最强后援团。”“你的功勋人民牢记,你的荣誉骑马来贺!”“老百姓的口碑就是最好的奖励!”……2022年,一段朴实的视频在网络上悄然走红,感动了无数网友,视频底下留下了成千上万条真挚的留言。
视频里,牧工们骑着马高举五星红旗在路边,欢迎获评“全国优秀人民警察”的阿思里别克结束公差归来。
“阿所,你是我们的骄傲!”牧工们淳朴的笑脸在风中绽放,手中的五星红旗在高原的劲风中猎猎招展,像一片片燃烧的火焰。
阿思里别克立正敬礼,那一刻,他眼角的湿润在高原炽烈的阳光下闪烁——他动情地说:这荣誉不是他一个人的,是大家的,是卡昝河畔所有守边人、所有牧工共同的荣光。
更早之前的2021年7月,阿思里别克接受组织安排要调到山下,对警务站工作进行交接。周围牧工听说他要调走,纷纷前来警务站道别,45名牧工给阿思里别克送来一封联名道别信。
“阿所,到了新地方要照顾好自己。”
“常回来看我们。”
“我们会想你的。”
收到信后,阿思里别克泪流满面,思考再三后向组织递交了继续留在卡昝河的申请书。
这条边境线,阿思里别克走了无数遍,这里每条沟渠的独特名字,他都烂熟于心,他放不下这片深爱的土地,放不下这里已经和他胜似亲人的牧工。经过长期和牧工们的相处,阿思里别克成为他们最信任的人,也让牧工们加入了护边的队伍。
“当时看完信我很感动,大家既舍不得我又担心我的身体,信里都是关心我的话语,我就想留下来,为守边再尽一点力。”阿思里别克回忆道。
今年,阿思里别克被共青团中央、全国青联授予“中国青年五四奖章”,这份荣誉是对他十一年坚守最生动的注脚。
“都是卡昝河给我的勋章”
夕阳把卡昝河谷的影子拉得很长,阿思里别克站在卡昝河边境警务站的院子里,正弯腰给作战靴上油。
“十几年了,这身子早跟河谷的天气连在一起了。”他抬头笑了笑,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夕阳的金光,“风湿性关节炎、腰椎间盘突出,医生说都是这地方的‘特产’。”他伸出手,掌心的茧子厚得像层硬壳,指关节有些粗大,那是常年握缰绳、握警棍、握铁锹磨出来的。可他一点都不在乎,反而把这当成荣耀:“你看这膝盖上的疤,这手上的茧,都是卡昝河给我的勋章。”
十一年来,警务站早就从当年的土房变成了窗明几净的砖房,通水通电有暖气,但它更像个“生活服务站”。阿思里别克在这里既是“服务员”,也是“医护员”,还是“快递员”。给牧工捎来的快递包裹总裹着塑料布,怕被雨水打湿;药箱里的人用药品和兽用针剂永远分门别类,标签纸都磨白了;山外带来的课本要仔细包上书皮,送到孩子手上时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
400多次送医送药、挽回100多万元损失、资助困难群众6万多元——这些数字记在台账上,更记在牧工心里。
巡逻路上,阿思里别克依然会给年轻民警讲那些老故事:父亲风雪夜找羊群时留下的脚印,地窝子里那盏煤油灯的微光,还有前辈们走过的守边路。风吹过河谷,把他的声音送向远方,像在给界碑讲述新的故事。
“父亲说边境是根,不能丢。”阿思里别克望着界碑的方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守着这根,守着这里的人,风雪,冷却不了我滚烫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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